2018-09-22

作者: 陆小华1 | 来源:发表于2018-09-22 21:49 被阅读0次

    老人和他的长篇小说

    1997年的年初,我被三亚市文联聘为《三亚文艺》编辑。我的工作主要是改稿和编稿。这些事可以放在家里做,不需要每天去坐班。我只须要隔三差五去一趟设在市委办公大楼的杂志社办公室,看看有没有个人信件以及新寄来的稿件,并从中筛选出一些可以留用的稿件。林老先生就是我在那段时间认识的一个作者。

     老先生初次来编辑部的那一天,我刚好在。

    记得老人右手上提拎着一只蓝色的布袋,进门时眼神左右顾盼,怯怯的显出一副陌生的样子。我于是主动问老人,您找谁?有什么事吗?老先生迟踌了片刻之后,才说,我想找找编辑。我注意到老先生说话时嗓音有点细,是那种带着琼南港门方言的普通话。我仔细打量了他,身材矮小,清瘦的脸上沟壑纵横,有许多常见于老人脸上的老年斑,一副豁了口的灰牙……看那模样,我猜测他的身份大约是一个逾古稀之年的退休干部。

    我对老先生说,我就是杂志的编辑。 

     老先生随即从手中提的蓝布兜袋里,小心地从中拿出两本厚厚的、用土黄色牛皮纸做封面的文稿,郑重地交给我,说,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想请你们看看。我接过文稿,随即浏览了一下。牛皮纸封面上的题目是《国共小军官》。

    我的直觉是,单就题目来说,觉得起得不怎么样!然后是翻看内文,350格一页的稿纸,每一页的方格内,都是整整齐齐的钢笔蝇头小字。查看了两本的页数,粗略估算了一下,约有30多万字左右。对于曾经从捉笔爬格子直到操电脑的我来说,当然知道这爬格子、数易其稿而得来的30万字的艰辛。想想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单是工工整整的誊抄几十万字(一次)乃至上百万字(几次)的文稿,其工作量简直就匪夷所思。稿子本身的质量暂且不说,单是这工工整整誊抄的30万字文稿和72岁(这个数字是从书的作者简介看的)这两个数字就先让我感动了。于是,我简单问老先生一些关于作品创作的情况之后,就一口答应下来给老先生看文稿。并且和他约好,一个星期之后再跟他谈稿。事实上,我们这本64P、不定期的文学刊物,每期只有十万左右的文字容量,根本就不适宜发表长篇小说,特别是这一类可读性很差的长篇小说。所以说,替老先生看这部长篇,并且提出读稿意见,对我来说,是一份额外的劳动。

    我把老先生的小说文稿小心地包好后带回到家里,每天都抽出一点时间仔细阅读。老先生的作品,就其小说技巧而言,明显的不够娴熟。你也可以明显地看出来,他是在用小说的手法,去写自己亲历的人生。其作品应该可以类归为第三人称自传体小说。这部作品展示了老先生丰富的人生经历:1930年代未期,日军侵占海南岛,小说的主人公和他的伙伴越海前往大陆湛江一带,参加国民党组织的抗日游击部队。期间辗转于广西、云南、四川数省。抗战胜利后,老先生的所在的部队又参加国共两党的内战。主人公(应该是老先生自己)被俘虏后加入解放军,之后,又出征朝鲜去参加抗美援朝战争。最后是退伍到了北大荒安家落户。

    老先生的经历很有点传奇色彩。作品的主旨意在比较两种军队、两种政权的区别。其亲历亲闻的事件,以及真实的观察,让我改变了以往阅读文稿的习惯。以往阅读文稿,一般是先浏览文稿的前后面几页,看看文稿的语感。凭语感判断作者是否熟练。然后就用一目十行方式浏览其内容。而手头的这一部文稿,我则是按照读文史书的方式去阅读的,以至读得很慢。一个星期过后,才读完了书稿的四分之一。想到与老先生曾经有的约定,我给老先生挂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还没看完,还需要多一些时间。老先生在电话那头说,不急,不急,请你慢慢看。直到二十多天之后,我再挂电话告诉老人,稿子读完了。两人约定找个时间谈一谈。

    这以后我们又有了几次接触。

    我在和老人的交谈中了解了他的现状。他1980年代未期从北大荒退休后返回故乡三亚。现在,老先生是随了他的一个当小学教员的女儿居住。据说,为了创作这部小说,老人辛苦了很多年。几易其稿,近十年的退休闲暇时光,全部都耗费在这部长篇小说的创作上。对于一个没有多少文学基础的老人来说,这真是一个浩大、艰繁的工程,也是他全部的精神寄托。关于他的长篇小说的艺术水准,交谈时,我就曾经坦率地跟他说过,老先生的小说,从文字艺术角度来说,只能简单地达到文字通畅的水准。但文字的表现技巧、剪裁技巧、人物塑造、主题安排、可读性等等,都达不到出版应有的水准。

    老人确实有他的特殊的生活经历。可问题是,对于一个古稀老人来说,你想再让他学习、撑握、驾驭那些繁难的文学写作技巧,然后再进一步提高他的小说质量,这几乎是不能的事。一方面是文学技巧的不足,一方面却是有着丰厚的史料价值和丰富的素材价值,特别是他亲历的、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海南岛南部的独特生活。迄今为h止,我还没看过本土的前人、用长篇小说这种形式写下的文学作品。更何况,老先生在国共两党两军中的一些重大事件中的亲历亲感,更是弥足珍贵。

    这便是命运所造成的遗憾了。

    老先生跟我说,他也曾到出版社联系过出版事宜。但人家说了,如果一定要出这本书的话,需要用一两万块钱买下一个书号,然后是自费出版、自已发行。(如今这出版社真不知该怎么说!)我问过老先生,他自己或儿女是否可能拿得出这一笔钱?老先生说,以他女儿的经济状况,这不可能!我建议他说,老先生如果有喜欢文学的儿女或其它亲属的晚辈后生,可以把文稿留给后人,由后人加工润色,达到能出版的水平后,再去找出版社交涉。我坦诚地说,作为文学作品,这部书虽然达不到出版的水准,但作为一个时代的见证人所撰写的亲历事件,至少有一定的史料价值。你也可以把书稿送到文史资料部门去,看看能不能为书稿找个出路。当然,在说这话时,我自己心里也没有底,不知道这部文稿果若真的落在文史部门的手上,其最终命运又会如何?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我总是在替老人宛惜。我觉得现实对于老人来说,似乎残酷了一点:花了那么多年的心血,倾尽了后半生所有的精力撰写出来的长篇小说,居然没有付梓的机会,真的是很可惜。而从经济角度来说,这更是一种没有回报的、无效的劳动。我在编辑部工作,经常要处理掉许许多多作者费尽心血所创作出来、但又达不到杂志质量要求或不合杂志使用标准的稿件。这事就更刺激我去不时会去想那本老人写的书和老人的命运,以至给自己心中平添了许多沉重感。

    其实,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因为功亏一篑,没有偿到胜利的喜悦或成功的果实的人,又何止千千万万。我们也许可以变换一个角度去想:何必去管他出不出版呢?何必去强求命运不愿意赐予你的东西呢?一个人做了一件自己觉得有趣的、发自内心想做的事,投入了,努力了,让生命充分燃烧,让一个个日子变得充实,人乐在其中,也就行了。比如,中国那不争气的男子足球,虽然屡屡让国人、让球迷伤心、失望,但他们还不是一茬人接一茬人在投入、在支持?从这个角度去想,重要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对于少数幸运的成功者来说,他们的成功,是由许许多多失败和失败者铺垫出来的。

    当我这样去想时,心中的那种份沉重感就会减轻一些。 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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