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浅水静流
第十章 周洁
/丢在雪地里的孩子
/2017年11月27日 早上 衡阳
接下来的第三天， 腰痛的症状更加减弱， 不说痊愈， 也算是好得七七八八了， 自由行动已无多大障碍。但我现在并不急着离开这里， 我有点爱上了这个地方， 有点舍不得离开这里。 我甚至独自去了一趟后面山上， 去看了看那山上的油茶树， 以及开得正盛的洁白香甜的油茶花，也动手摇了摇几根弯弯的竹子， 发现了一条被竹鼠啃过的竹根， 还捡了几片干枯的落在地上的竹叶； 更重要的是， 我竟然还发现了一棵拇制大的千年香树，这是一种不常见的细叶小灌木，成长得特别慢， 因此木质极为坚硬， 可以用来制作印章。 二十多年前，我父亲带我去山上捡柴火时，向我特别介绍过这种树， 现在再次看到， 感到极为亲切！
我在山上走了一个多小时， 感觉到累了才回头。 从山上下来时，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它以极快的速度瞬间飞逝而过。 这念头让我有点激动不已。我连忙再去脑海中努力搜索这个念头， 就像去最深的海底， 从深深的海泥中挖掘我丢失在那里的一件宝物一样。 我的努力没有白废， 一个十分大胆的猜想在我脑中变得越来越趋向明确无误。这个大胆的猜想就是： 山下住着的这一对老夫妻， 其实是一对民办教师， 他们曾经在前面的那所小学校任教。 男的姓谭， 女的姓梁。 而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无限接近这样一个猜想，是因为我现在才慢慢记起来， 这个谭老师， 曾经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教过我半年那时候的自然课。
到达他们住所时， 我看到他们刚刚从地里劳作归来， 正坐在房子前面的走廊休息。 谭老师跟前的小矮凳上， 摆着一杯茶； 梁老师手里摇着一把棕叶扇子。
“老人家， 你们好啊， 从地里回来啦？”我向他们打招呼， 但我现在还不能叫他们老师， 我需要等待最终的确认， 紧接着我再问一句：“觉得辛不辛苦啊？”
“习惯啦！ 孩子， 谈不上什么辛苦与不辛苦！” 我跟前的谭老师首先接过来对我说道，梁老师在一旁微笑着看我。
面对两位老人， 此时此刻， 我情不自禁用眼睛仔细地打量着， 仿佛这是第一次认识他们， 而其实我已经在他们家暂住两个白天再加三个晚上了。 谭老师看上去又高又瘦，但精神绝对很好。 头发与眉毛一样， 花白而稀少， 但眉毛有几根特别地长， 仿佛是故意留成那样。 脸庞瘦削， 两颊深陷。 张嘴的时候， 能看见上下都有一颗牙齿不见踪影。而梁老师虽然个子矮一点， 但体型稍胖， 体态发福。 头发花白。 一张圆脸爬满了深深的皱纹， 让人联想起核桃的壳。
“我想起了一个事情， 两位老人家， 你们以前是不是在前面那所小学教过书啊？”我在靠近谭老师的地方蹲下来， 作为学生， 我真的不敢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对我曾经的老师说话。
“是的啊！ 不过早已退休啰！”谭老师“呵呵”答道。
“那您是不是谭老师？”我首先向谭老师确认， 然后再扭过头去，再向梁老师确认：“还有您， 是不是梁老师？”
两位老师这时都点头说称是， 同时不无疑惑地反问我：“那孩子你是？”
我向前一把抓住谭老师的一只手， 脸上呈现无比开心的笑容， 对他说道：“我叫周洁。 您曾经教过我们的自然课。 因为只教了半年， 留在脑子里的印象不是很深刻，所以到现在我才想起来。”
谭老师却摇了摇头， 说道：“周洁？ 没有印象！”
那边的梁老师连忙接口说：“老头子， 你这一辈子教过那么多学生， 哪能个个都有印象？ 人家孩子能记得你， 是你的福气！”
谭老师听了梁老师这么说他， 一边“呵呵”地笑， 一边说：“我哪有什么福气？ 哪来什么福气？ 我只有豆腐气！”
看着谭老师像孩子一样一脸天真地笑着， 我也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我再对他们说道：“谭老师您可能对我没有什么印象， 但是我说出一个人， 您肯定有印象！”
“谁？”谭老师扭过脸来对着我， 再问一句：“你说的是谁？”
“骆雁玲。 骆老师的女儿。 骆文章老师的女儿！”我一口气把这所有的信息全部提供给他， 我坚信他一定记得起来。
“你说她啊， 当然记得！”谭老师眯着眼笑了起来。 “骆老师和我这么多年的同事， 哪能不记得？你和她女儿是同学？ 哪一年的？”
“我是七四年的， 雁玲是七三年的。 她比我大一岁。 雁玲留级过一次， 我们是从三年级开始成为同班同学，后来一直到初中， 再到高中， 都是同班同学。”
“哦， 这样啊——”谭老师依旧笑眯眯地对着我， 又仿佛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继续试探着问我：“那么，雁玲小时候叫小宁， 小孩的小， 宁静的宁， 你知道吗？”
这倒把我一下问住了， 确实不知道， 从来没听说过。 我如实回答，还问， 雁玲是什么时候改的名啊？
“其实呢， 以前叫骆小宁， 是有寓意的。”谭老师看起来兴趣来了， 继续神采飞扬地讲下去：“这个宁字，是南京的简称， 意即小南京。 因为她爸爸是下乡知青， 老家在南京， 所以小时候给女儿取一个这样的名字， 有着很强的纪念意义。 后来到了上学的年纪， 才改成雁玲。关于这个， 那时候我们一起做老师的， 没有不知道的。 你说是不是， 老婆子？”
梁老师马上接过去， 说：“要说你这个同学雁玲， 其实不是骆老师和董老师的亲生女儿， 是捡来的！”
她说的董老师我知道， 是骆雁玲的妈妈， 但不是亲生女这样一个离奇的说法， 却让我感到无比的惊讶。真没想到骆雁玲竟然还有这样一段历史！ 而关于这段历史， 我这个与她同学九年， 陪伴一起十几二十年， 自认为还算得上她的一介闺蜜的人， 竟然是一无所知！ 这是要把我置于何种难堪的地步？
“你可能不知道这些吧？ 孩子？”梁老师当即问道。
看我摇头， 她停了一会， 嘴巴嗫嚅了几下， 像是在决择什么，又瞄了一眼旁边的谭老师， 最后像是从谭老师那里得到同意，才接着讲下去： “这些事跟你说说也无防， 孩子。 捡来的时候还在怀里抱， 不到一个月。 还是我和你谭老师捡来的。 我记得是七三年冬天， 下着大雪， 我和你谭老师那天碰上值日， 要最早起来开校门。 是我首先去开校门， 你谭老师跟在我后面。 我一打开校门，就看到外面雪地里， 放着一个红色的包袱一样的东西， 非常显眼。 我就走近过去细看， 哪知道里面竟然包裹着一个孩子， 吓得我连着后退几步， 最后在雪地里摔倒了。你谭老师一看这情形不对， 紧走几步赶上来， 先把我扶起， 再两个人一起上去， 把孩子抱起放在怀里。 抱回来之后， 我们就给当时住校的几个老师看， 这里面就包括雁玲现在的爸爸妈妈， 骆老师和董老师。 我问他们怎么办？ 这孩子怎么办？ 骆老师当场就表态，说， 什么怎么办？ 就交给我呗， 我来养就好啦！ 我们当时都知道， 骆老师和董老师结婚好几年，一直都没有孩子。 不是没有生孩子， 是因为董老师生第一个时， 婴儿难产， 死了。又因为董老师有先天性心脏病， 不敢再生了， 所以一直没有孩子。”
接下来轮到谭老师把故事继续讲下去： “当时既然骆老师表态， 要收养这个孩子， 我们当然高兴。我们几个就一起去找当时的校长， 把情况和校长说了。 校长当时也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但他提出一个问题， 万一这孩子的亲生父母， 以后再回来找孩子， 想要回这孩子，怎么办？ 骆老师当时就表态， 如果亲生父母真的过来找孩子， 他们愿意把孩子还回去。 这样说好以后， 校长就亲自出马去找乡政府， 办理收养手续。 那时候去政府部门办个什么事情，还真是又方便又简单； 不像现在， 这样那样的手续很复杂， 程序很麻烦。 那时校长去一上午， 就把事情办好了， 回来后还给我们带来一包喜糖， 说是庆贺骆老师和董老师他们，同时也慰劳我和你梁老师俩个。”
说到这里， 我看到谭老师的嘴巴咂了几下， 像是在回味当时那包喜糖的滋味。 但我眼前没有那样一包喜糖，我只有一团疑云。 我问道：“雁玲的亲生父母， 以后就一直没有出现过？ 没来学校寻找过？”
“没有！ 一直没有！”停顿了一会， 谭老师继续说下去：“我和你梁老师， 还有骆老师， 一直在这所学校干到退休，从来没见过， 也没听说过有人过来找孩子。”
“您们是哪一年退休的？”我有点好奇地问道。
“她们女老师， 退休得早， 比我们男老师早整整五年。 我是2014年， 骆老师是2015年。 我比他还早一年。”
说到这里， 我以为故事要讲完了， 没想到谭老师沉默了一会， 又接着说道：“骆老师真是不幸啊，临到退休了， 还出了那么一件大事情！”
我顿时愕然， 问：“还出了一件什么大事情？”
“你不知道啊？”
我摇了摇头， 说：“真的不知道！”
“雁玲没有和你说起过？”
“没有听她说过。”我十分肯定地说道。
“也难怪！ 那孩子可能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我的疑惑在不断加深， 不断加深， 我迫不及待再一次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是坐在旁边的梁老师接过去回道：“骆老师退休那一年， 有一次回家去， 路上遇到了一起车祸，导致左腿截肢。 不但人被撞了， 撞人的车和司机还都跑了， 听说到现在还没找到肇事者！ 弄得在医院的所有费用， 都是自己掏荷包！”
故事到这里才结束。 两位老人把嘴巴收住， 我也不再继续盘问下去。 今天已经听到太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从来没有听人说过的事情。 我现在头脑里有点乱， 需要整理， 需要厘清， 需要沉淀， 需要分析。 我有好多事情要做。
我从两位老人身旁走开， 脸色阴郁。 我瞄到两位老人的脸上， 也显得颇为沉重。 就像逐渐暗淡下去的天色，表现出来慢慢变天的迹象。 看来这冬日暖阳的好天气， 最快从明天开始， 就会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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