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虚宫

作者: 烈酒封侯 | 来源:发表于2017-11-07 19:42 被阅读5次

​【烈酒封侯】


你信不信

你绝对看不完的

关掉吧


「盈虚宫」

文| 十万光年

图| DAVID

本文由公众号烈酒封侯原创首发

QING点开音乐,听

啊?对了,这篇不放音乐了


城西的一处荒坡废墟,原是千年前某个帝王留下的坟茔,百年前一个叫刘人才的道士占了山坡,建了一个小屋,前堂后屋,堂里供着老子和元始天尊,屋里摆着口关公刀。刘人才是个习武之人,不怎么懂文字游戏,一直也没给自己的道观起个名字,周围的乡亲,以及城里的人都管这个观叫“坟坡殿”。这一带的人也都比较虔诚,容易接纳新出现的信仰,所以“坟坡殿”的香火还算旺盛。刘人才自己在后坡开了片荒地,只种些个瓜果蔬菜,平常的伙食则都是由香客或乡亲赠送。


“坟坡殿”的第二代掌门叫刘祖光,是刘人才的同乡。刘人才出家前,与刘光祖是黑道上的好友,一起拔过刀,一起见过血。刘祖光刚来那年的重阳节,刘人才在做法事的时候被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野狗咬了一口,之后就出现了高热恶水的症状,请来的郎中说是害了大寒,要以经血为药引,服汤剂七七四十九天方可治愈。不过,还没等刘祖光找来经血,刘人才就驾鹤西去了。

刘祖光比刘人才有经营头脑,他知道“坟坡殿”下边这个土包来历不简单,于是打着扩建庙宇的幌子,找来了一大批当年的好友,白天募集善款,采买铲镐、木料,夜里马不停蹄,挖坑搭架,搞得风生水起。自此“坟坡殿”算是来了财路,一举扩建成了方圆百里最大的一座道观,连名字也是特地请了高人重新提写,蓝底金字——盈虚宫。刘祖光也给自己起了个响亮的法号——天始真人。

终于,传到了第八代夋喾上人这里,盈虚宫已经不仅仅是一座道家观宇了。正殿面南供奉着元始天尊、和太上老君,后殿面北,供奉着释迦摩尼、普贤菩萨、文殊菩萨,东苑正殿面东,供奉着国父孙中山的立像,西苑正殿面西,供奉着孔子和关公。正殿南边还有一个前殿,两个侧殿,前殿供奉着四大金刚,侧殿则分别供奉着妈祖和财神爷。正殿后边是原先山包的最高点,最初只是摆了铜鼎,方便祭天。然而,热爱天文的夋喾上人并不满足于祭天,他斥巨资建了一座观象台,并在剪彩那天邀请到了城里的报社和地方领导。


夋喾上人有个习惯,每天在日落之后会到观星台静坐悟道,他常常会望着漫天的星斗出神,想起几十年前流浪在荒郊野岭的事情,想起第七代掌门授业讲课的事情,想起自己几十年前的初恋和自己还没过门就病死的小媳妇。

“嗨,秀娟要是不死,现在也该五十了。”夋喾上人不由地老泪纵横。他挤干净眼泪,撩起袍子,在蒲团上坐定,闭目凝思。

一个时辰……

两小时辰……


“汪,汪,汪。”西面的村子里突然传来一通狗叫,一簇一簇的光亮像是燎原的星星之火从一个点泛滥到了整个村庄。

“杀人啦!抓贼啊!” 夋喾上人隐隐得听到了村里传来的叫喊声,他徐徐地吸了一口气,又冉冉地呼出,默默地感慨人世无常。

大概又过了半个时辰,夋喾上人听到树丛里有拨弄树叶的声音,他斜眼朝漆黑的树丛瞟去,皓洁的月光把树叶照得油亮油亮的,并没有什么异常,他抬头看了眼天,荧惑和太岁间还有三指宽的距离……

“老头,你别动!”一个怯懦却洪亮的声音从夋喾上人的背后传来。

夋喾上人一动不动地坐在蒲团上,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给我钱!”一道寒光逼到了夋喾上人的眼前。

“我把观里的钱都给你,你就能走得更快吗?”夋喾上人问。

“老东西少管闲事,快,拿出来!你再不拿,我就豁开你的脖子!”一片温凉金属贴到了夋喾上人的脖子上,上人依旧岿然不动。

“观里有前人修的密室,你可以在我这里避避风声,等风声过去我给你盘缠,你再离开,不是更好吗?”


“我怎么相信你?”

“你爱信不信,一会村民包围了道观,让你插翅难逃。”

“老东西,耍嘴皮是吧!”一个健壮的臂膀勒住了夋喾上人的脖子,只是威胁,并不想要了夋喾上人的命。

“我看你也是个好人,一定是被奸人坑害,才迫不得已,修道之人本不应沾染俗世,但念在你是无奈,我就帮你一回。你要是不信,我也是在是没有办法,六旬老命一条,你要就拿去吧。”夋喾上人伸直了脖子,一派毫不惜命的样子。

“带我去密室,快!”夋喾上人背后的那个人终于收手了,他直挺挺地站在月光下,铁青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彷徨,但恐惧和彷徨盖不住他眉间的英俊和坦荡。

“壮士,请随我来。”夋喾上人站起身,引年轻人朝正殿走去。

正殿旁边有个两三见方的侧室,平时堆着些做法事用的帷幕和桌凳,角落里的石条砖下藏着个一人宽的通道,垂直向下,黑咕隆咚,直直地通向当年盗墓时开掘出的墓室。

夋喾上人虽然上了年纪,但身手依然矫健,他先顺着绳子下到墓室里,双脚一着地,立刻点亮了墙上一个石龛里的煤油灯。这个墓属于六朝时的一个藩王,空间也不大,一间屋子,点上煤油灯还挺敞亮的,墙上的壁画还隐约可见,安放棺椁石床因为绘有一些彩色的图案,早就被砸碎拿出去卖掉了。


“谢大师救命之恩!刚才多有得罪,望大师不要计较。”年轻人突然跪倒在了夋喾上人面前,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

“壮士,敢问你怎么称呼。”夋喾上人没急着扶起年轻人,反倒细细打量着他的穿着——一身正儿八经的西洋男装。

“我姓汪,单名一个樵字。”年轻人抬起头,白嫩的脸庞依旧泛着一丝恐惧和彷徨。

“汪先生,你,杀人了?”夋喾上人问。

“是……是我杀了人。”年轻人显得有些慌张。

“仇杀?劫财?还是……革命?”夋喾上人心里清楚,这是个咸与革命的年代,不少年轻人都会暗杀地主、乡绅之类阻碍进步的旧势力,而也有一些人则是因为别的目的杀了人,然后用革命做借口。

“我,我杀了我的妻子。”年轻人低着头。

夋喾上人听了后,不由得一怔,问:“这……你为了什么?”

“我在日本留学,认识了同校的一个女生,就是我的妻子,我们在日本结婚,回国后,我在上海的一家出版社工作,妻子借口家里人生病,就回乡去了。我每月给她寄生活费,她也与我一直有书信往来。可她竟然一去两年不回,虽然时不时地有书信交流,但我还是不放心,我怕她是出了什么事情,没想到啊,实在是没想到,她居然和同乡的一个男人好上了,结了婚还生了个女儿。我想着这些年她写给我的那些谎话,还有从我这里骗走的钱,越想越气,最后就动了杀念。”

“两年前回来的,啊,我有印象,她怀孕的时候还到我的观里求过签。”夋喾上人恍然大悟,确实有这么一个女子,说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后来被同乡的一个大户人家娶走做了媳妇。

“大师,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她怎么能这样呢,天下哪有我这么蠢的人,掏着自己的钱,让自己的女人去和别的男人鬼混。”年轻人的语气似乎是要哭了。

“这个年代不是男女平等、恋爱自由嘛,你是出过国的人,应该更清楚才对。”夋喾上人想开导一下面前跪着的年轻人,但显然选错了话题。

“平等归平等、自由归自由,为什么要骗我,我就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骗我。”年轻人抹了一把眼泪,又锤了两下地上的石砖,他依旧跪着没有站起来。

“我是修道之人,对于这些红尘之事也说不明白,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想清楚就好。我先出去,那些村民估计也快到山门了……你站起来吧,等风声过了,我送你些盘缠,回上海去吧。”夋喾上人说完,就转身走到绳子前,两手一拽,踩着墙壁上的暗槽,跐溜一声爬了上去。


山门外,是一片空地,月黑风高的夜晚,已经有三个热心肠的农民打着灯笼等着了他们本想敲两下山门上的铜环,让看门的门童开门,但转念一想死的又不是自家媳妇,便老老实实地蹲在台阶上等人来。刚蹲下没多久,他们就听见木门有动静,赶紧站了起来,候着,张望着。

夋喾上人让小道士开了山门,恰好撞见三个提着灯笼的乡亲,一时间五个人面面相觑。夋喾上人先向三位乡亲作了个揖,问:“敢问三位乡亲,深夜拜访,所为何事?”

“村里杀人了,我们一路追着那个杀人的到了这里,天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了,想问问道长有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三个人里那个最胖的看起来像是个带头的,另外两个眼神迷离,一看就是跟班。

“大半夜的,确实没有听到什么响声,我吩咐下去,如果有什么异常,一定通知乡亲,你看怎么样?”夋喾上人又半鞠了一躬。

“行,也行!反正大师也注意安全,这杀人可不是闹着玩的。”胖的村民说。

“听说是两个人上床的时候,杀人犯突然闯了进来,女人死的时候衣服都没穿,肠子都被豁出来啦!”另一个村民补充说。

“道长千万小心,这杀人可真不是闹着玩的。”胖的村民叮嘱完夋喾上人,转身刚要走,又一伙人从远处拥了过来,只听得那一伙人不停地嚷着“就在前面!”“就在盈虚宫里!”

天黑,夋喾上人也看不清人脸,便索性问已经转过身的三位乡亲:“那是……你们同村的吗?”

“是,是!带头的那个就是东子,媳妇被杀了的那个。”其中一位乡亲嘟囔。

“东子?就是俄国留学回来的那个尹家少爷?”夋喾上人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

“是,是!东子人特别好,留学回来掌事尹家之后,不仅免了佃租,还把家里的佣人都遣散了,把宅子和地也都分给了乡亲们,还组织村里的老者组成了一个什么自治委员会,说是要进入什么苏维埃社会。嘿嘿,咱这小老百姓,不懂什么是苏维埃,反正给口粮吃就行。”这位干瘦的乡亲,一边说一边又蹲在了刚才蹲着的台阶上。

“看来这俄国人也认同富则接济天下的中华思想啊。”夋喾上人轻叹了一句。

“是啊,是啊,咱们这老古人最圣明啦。”三位乡亲纷纷点头认同说。

几句话的功夫,一伙人早已拥到了山门前,最前面的年轻人留着八字须,提着把柴刀,穿着身西洋的睡袍,脚下踩了双皮鞋,两个眼睛红里泛黑,像炉子里烧了一宿的煤矸石一样。

“道长,有杀人犯逃了过来,你可曾见到过?”尹少爷的语气还算客气。

“尹少爷,贫道没有见到社么陌生的人影,刚才这三位乡亲已经询问过我了。”夋喾上人指着那三位已经和众人站成一伙的乡亲。

“你们确定,是追到这个山包附近,才追丢的吗?”尹少爷转过头问那三个乡亲。

“呃……是,就是这个观……我们跟过来的时候,人不见了。”三个人你支吾一点,我支吾一点,拼成了一句完整的话。

“道长,能不能允许我们进去看一下?”尹少爷提着柴刀问夋喾上人。

“我看尹少爷现在怒火中烧,不如这样,我们先坐下,喝杯消火的药饮,安心睡去,等明天一早,天亮了再入观搜查如何?”夋喾上人心想当晚就让那个年轻人离观,然后明早尹少爷无论怎么搜查也不会再起血光之灾。


“小道士,你过来!”尹少爷并没有理会夋喾上人,他提起柴刀指着夋喾上人身边的小道士。

小道士抬头又惊又怕地看着夋喾上人,上人点点头,示意小道士过去。小道士颤颤巍巍地从山门前的台阶上走了下去,踩到最后一级的时候不小心还绊了个跟头。

尹少爷一把拽住小道士的领口,问:“小师傅,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或者看见什么奇怪的人影!”

“尹少爷,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是被师傅叫起床来开门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小道士吓坏了,他用袖子遮着自己的脸,怕尹少爷恶狠狠的目光会削掉他的半张脸。

“你师傅怎么知道山门前有人!说,你睡觉的时候是不是也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你给我仔细想清楚了再说!”尹少爷把柴刀架在小道士脖子上,左右蹭了两下,划得不深,只是建了红。

“别杀我……别杀我……我听到了有人走路的声音……我听到了有人走路的声音。”小道士一边说,一边哭了起来。

“那就是说,有人喽!”尹少爷,放开了小道士,接着说,“道长,实话告诉你,周围我们都找遍了,肯定就在这观里,你现在是窝藏嫌犯,我也不想明早报官,把事情捅打,这私下的事情还是私了好,道长,你说是不是?”

“山门是不是起火啦?”人群里突然有人喊。

夋喾上人顾不上回答尹少爷,赶忙回头往山门里看,果然有一处殷红的光亮,那不是山门,是看门小道士的睡房。上人一急,挽起袍子,就往观里跑,这火苗窜得比人快多了,几句话的功夫就真的烧到了山门。尹少爷见火势不小,便把抓凶手的事情放在了一边,招呼众乡亲回家取工具灭火。众乡亲有的回去找水桶,有的立在原地看热闹,有的干脆一拥进了山门,浩浩荡荡地进了道观。

“你出来的时候没有熄油灯吗?”夋喾上人问跟在他身后的小道士。

“弟子忘了,弟子知错了,弟子不敢了。”小道士红着眼睛,还没从刚才尹少爷的恫吓里缓过神来。

“罢了,罢了……你腿脚快……看能取什么东西出来,就先取一些!”夋喾上人终究是上了年纪,一心急就喘大气。

尹少爷三步并两步,赶上夋喾上人,一把拽住了正要往屋里冲的小道士,说:“这么大的火,你冲进去是送死,别听你师父的,我在苏联留学的时候从来没见过为了财物往火场里冲的蠢货。”


夋喾上人似乎是被戳中了心里的软处,一句话也没说,和小道士站在一起,看着观里的火越烧越大,最后连带山门一起都烧塌了。前人题着“盈虚宫”三个字的匾也被烧成了一把草木灰。村里的老百姓,你一桶我一桶地往坍塌的废墟上浇水,然后又在尹少爷的指挥下,把烧焦的大块木料收集到一起,把没有摔碎的琉璃也归到一起,方便二次利用。夋喾上人为了表示感谢,将烧焦的木料全部送给了帮助救火的村民。村民们在尹少爷的分配下,拿走了属于各自的木料,回家休息去了,尹少爷则同夋喾上人去了正殿,喝起了茶水。话说这茶水,可不是一般的茶水,是由陈皮、白芷、茯苓、甘草、紫苏五味药外加普洱熬制而成,夋喾上人骄傲地介绍说,这茶有解暑的奇效。

“刚才多有得罪,都怪我追凶心切,才让道观遭了火灾。”尹少爷抿了一口茶,接着说,“这茶让我想到了小时候喝的中药。”

“尹少爷,为村里做了不少善事,是村里的大恩人啊,我这茶解渴有奇效,尹少爷放心喝吧。”自豪地捋了下自己的鬓角。

“其实中药这东西,西洋人不喝,不也一样活得很好啊,国家不也颁了法令说要废掉的。”尹少爷喝茶的表情确实像极了喝药。

“没有中药,中国怎么可能有四万万人口,中药救了大家的命,让老百姓都能活命。”夋喾上人显得像个饱经风霜的学者。

“道长,果然高见啊!”不知为何尹少爷突然又竖起大拇指,称赞起了夋喾上人。

“尹少爷有没有听说过,年初京师西医医死人的事情?” 夋喾上人突然被挑起了兴致。

“愿闻其详。”

……

不知不觉地天就亮了,夋喾上人的药茶祛暑效果怎么样不得而知,但提神效果是没得说。夋喾上人也是聊得心宽,没多想尹少爷态度为什么转变得那么快,他送尹少爷下山后,赶忙又进密室请出了姓汪的年轻人,给了他几件玉器和一些银元,让他扮作挑夫,混在城里人郊游的马队里,离开的道观。

而尹少爷,他白天从道观出来,径直回家,并没有差人报官,反倒是差人把自己媳妇收拾好,扛到了盈虚宫的山门前,说是要请夋喾上人治丧。夋喾上人一来觉得对不住尹少爷,二来又觉得这是个来钱的好机会,便爽快地答应了。


夏天,天气太热,一阵风吹来,满耳朵都是蝉鸣。盈虚宫门前一侧有两棵由刘祖光亲手载下的松树,百年过去已经亭亭如盖,而尹家媳妇的棺材就停在两棵松树的下边,按夋喾上人的说法,这么做是为了祛邪。停尸要在灵床上停七天,然后再在棺材里,开棺停七天,最后盖棺,再停七天。夋喾上人讲,人死了以后,魂魄不会立刻散去,在灵床上停着是为了让魂魄明白,肉身已经动不了了,然后尽快离开;开棺停尸,是因为魂魄就算离开肉身,也不能很快习惯这种状态,这段时间是用来让魂魄习惯新生活的;最后盖棺停尸,则是因为,肉身属阳,魂魄属于阴,肉身在魂魄离开后,成了极阳之物,开始霉变腐烂,必须盖棺避光,以日月之光调和平衡,方能入土,否则以极阳的状态入土,会发生尸变祸害人间。

当然了,不论夋喾上人讲了什么,尹少爷始终不信,他做这些只是为了给村里人看,安抚人心,因为村里有冤死的人会变厉鬼的说法。尹少爷其实暗地里托人在城里请高明,打算做个水晶棺,把自己的媳妇放到水晶棺里——像列宁那样,天天放在家里陪着自己。


丧事办得很顺利,尹少爷每天都按部就班地参与夋喾上人制定的各种流程、仪式。转眼就是第六天了,这日落的时候,尹少爷例行上香,然后离开了道观,治丧的道场交由一个盈虚宫里的黑胖道士守夜。这道士也不知是哪里人,什么时候入的观,旁人面前又聋又哑,夋喾上人见他可怜,才留他在观里做差。

黑胖道士一个人坐在灵床旁边的棚子里,他学着夋喾上人的样子,坐在蒲团上仰望星空,但心里怎么都平静不下来,不由得要回头看,看女尸的蜡黄的手,以及女尸苍白的颊。黑胖道士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很开心的样子,站起身,凑到灵床前,盯着女尸的脸看得出神,就像他师父看星空时一样出神。女尸牙关紧闭,唇上涂着层厚重的朱砂,脸上的脂粉厚得像云片糕,闭着的眼睛弯弯的像是在微笑。黑胖道士从地上捡了根木棍,厾了一下眉毛,又赶紧收了回去。他抬起头看了眼尸体的手脚,确保人已经死透了,才又翻起袖子,用手指轻抚尸体的眼睛,仿佛十分满足的样子。

“嘿嘿……”黑胖道士一边抚摸,一边乐出了声。突然间他似乎感觉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女尸的眼角流出了像泪水一样的液体,黑胖道士惊得向后撤了两步,一屁股蹲在了地上。几阵蝉鸣过去,黑胖道士见尸体确实没什么动静,于是又凑到了灵床旁边,他用一根细木棍,小心翼翼地挑开女尸的眼睛,那浑浊的眼睛像散了黄的臭鸡蛋一样。黑胖道士这下确信女尸是死透了,他还是肆无忌惮地折腾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因为要将尹少爷媳妇入殓,所以做棺材的木匠天还没大亮就到了盈虚宫门前,木匠和他的伙计远远地就看见有乌鸦围在山门前飞,灵床旁边一个人都没有,上面的尸体有被翻动的痕迹,寿衣都被扒掉了。等走近了,木匠彻底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具赤裸的女尸躺在灵床上,一只眼睛睁着,眼珠里被插了一根小木棍,乳房上有参差的牙印,肚上被豁开的口子里嵌着个铜盆,里边是一滩泛着黄色泡沫的骚水,两条腿耷拉在灵床两侧,下体则干脆被用一根胳膊粗的松树枝捅了进去,那松枝油亮油亮新鲜得很,分明就是从山门前的松树上扯下来的。木匠让伙计去观里请道长出来,自己则跑去告诉尹少爷。


惊慌失措的夋喾上人自知是出了大事,手忙脚乱的组织徒弟们重新布置现场。另一边本该气急败坏的尹少爷却和颜悦色,不慌不忙地吃着早点。大概半时辰后,尹少爷的早点吃完了,他起身更衣,换了一身黑色的西洋装束,先到村里村民自治委员会的办公地点,吩咐几位老者招呼乡亲们都去盈虚宫山门前开会。村里的人都特别仰赖尹少爷,别看尹少爷年纪轻,但地位却在任何一位以为年老者之上。

盈虚宫山门前的老百姓越聚越多,山门坍塌的废墟还堆在原地,只开出了一条小路,夋喾上人带着一众徒弟,表情肃穆地站在山门前台阶上。大概辰时刚过的时候,围观的乡亲从外层逐渐让出一条路,尹少爷同村民自治委员会的几位长者一起走到了山门前。夋喾上人见状,赶忙赔笑着从台阶上走下去,迎尹少爷和委员会的委员走到山门前的台阶上。委员会的长者们同夋喾上人都是老相识,虽然气氛尴尬,但也不忘作揖微笑,尹少爷则仅仅只是点了个头,并没有过多理睬夋喾上人。夋喾上人也觉得是在没有脸面,便带着徒弟们和村民站到了一起。

尹少爷站在台阶的正中央,背后是山门的废墟,两侧站着村里自治委员会的诸位,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演讲起来:“乡亲们,感谢大家响应村自治委员会的号召,我们村自从进行了苏维埃式的改造以来,大家都告别了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但是作为一个人,吃饱穿暖就够了吗?显然不够,我们要丰富我们的精神生活。什么是我们的精神生活?过去我的精神生活就是拜拜佛、烧烧香、扫扫墓、唱唱戏,这是不够的,或者说,这是不健全的。苏维埃为什么能崛起成为世界强国,因为苏维埃的人民不仅吃得饱、穿得暖,而且有先进的、健康的精神生活。”

趁着尹少爷演讲的空挡,昨天晚上和夋喾上人一起开山门的小道士不解的问他师父:“是不是外国回来的进步青年都有点神神叨叨的啊?这洋人的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地学啊。”

夋喾上人听见这话突然愣了一下,然后绷着脸,并没有回答小道士,小道士似乎明白了师父的意思,闭住嘴,老老实实地站着听尹少爷演讲。

台阶上的尹少爷继续他的演讲:“第一,道观是封建迷信,要破除,要打倒;第二,道观里的东西都是乡亲们捐助的,或者是用乡亲们捐助的钱采购的,理应属于乡亲们,属于乡亲们就应该按需按量重新分配;第三,道长和他的徒弟们非法行医,有罪,应该被公审。我这不是公报私仇,是为了防止今后这样不幸落到各位乡亲头上。乡亲们,时代在变,外边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我们必须与时俱进才行!来,大家举起拳头和我一起喊,打到牛鬼蛇神!”


站在尹少爷两边的长者们都你看我,我看你,有的半举起了手,有的握着个拳头,但没有举起来,突然夋喾上人的一个徒弟举起了拳头,应声高喊:“打倒牛鬼蛇神!”

尹少爷见状,称赞道:“小伙子,你很进步嘛!”

这一称赞不得了,村民队伍里的年轻人纷纷举起了拳头高喊“打倒牛鬼蛇神”,紧接着中年人也松口了,开始跟着尹少爷喊起口号来,尹少爷身边的几位自治委员会的老者见村民都跟着喊起来了,这才也挥起拳头喊了起来。

夋喾上人站在这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莫名地紧张起来,他平生还没有这么心慌过,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这么心慌。他也想举起拳头,张开嘴“进步”一下,但转念一想自己前边的历代掌门,不由得又松开了拳头。

有赖于尹家的势力,连城里的官员都坐不住了,公审道长的消息一传开,法院专门派来法官,组建了一个临时法庭,准备三天后公审夋喾上人。夋喾上人则被软禁在道观里,道观里的道士都被遣散了,不愿返乡的则就地还俗。盈虚宫里历代掌门积攒下来的财物也都被村民分回了家里,连观里的一些小佛像、小排位都被村民们分了去,更别说什么油灯、椅子、蒲团、竹席了,至于国父的立像,则被搬到市里去了。一些在村民看来没什么用的东西,比如那个六朝墓里取出的帛画、字帖什么的统统都被付之一炬,风一吹,连灰都不剩。夋喾上人眼睁睁看着历代掌门留下来的东西被分的分,毁的毁,自觉是在劫难逃,便整天打坐,想多积累点修为,争取在三日之内升仙飞天。


审判道长的消息越传越远,第二天南京的报纸上竟然登出了这条新闻,一时间竟然还传到了蒋委员长的耳朵里。由于是“西安事变”后的特殊时期,委员长亲自下令当地政府整改,严查“苏维埃自治”一事,并委派了当地驻军进驻这个小村子戒严,要求务必揪出审判道长的幕后主使。至此夋喾上人算是得救了,当地驻军碍于当地政府和尹家的势力,并没有彻查此事,只是温和地劝尹家少爷就此作罢,当地驻军在给南京的报告中则讲此事概述为一起普通的医患纠纷。

尹少爷作罢了审判道长的计划,由于尸体的损毁,也作罢了保存妻子尸体的计划,妻子下葬后,过了大约半个月,北平就开战了。又过了一个月上海也开战了,可能是战线吃紧的缘故吧,城里专门派人到村里征兵,本来是要强抓几个的,但是在尹少爷的庞大的关系网疏通下,村里年轻的男丁才得以保全。不过,好景不长,没过几天,更高级的军官接管了这个地方的驻军,一个汪姓的将军和操北方口音的士兵带着可以连发的枪来到了村里。这个汪姓的将军,到村里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去见尹少爷,而是去盈虚宫里找夋喾上人。

夋喾上人自从被尹少爷遣散了徒弟后,经常一个人呆坐在观星台上,连蒲团都没得垫,白天晒太阳,晚上晒月亮,脸上和脖子上都被晒起了小水泡,通红通红的。这天汪将军来的时候,夋喾上人和前几天一样坐在观星台上,他眯着眼看见汪将军穿着一身军官服,踏着锃亮的皮鞋。这个汪将军不是别人,正是几个月前被他救了的那个杀人犯,夋喾上人清楚地记得,自己就是因为救了这个杀人犯,才遭此劫难,更记得,这个汪将军当时谎称是在上海的一家出版社工作。

汪将军恭恭敬敬地给坐在地上的夋喾上人鞠了一躬,说:“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夋喾上人就像没听见一样,根本不理会面前的这个汪将军。

“大师,上次隐瞒了一些事情,希望大师见谅。这次我来是有军务在身,如果大师不愿意搭理我,那,我只好先走了。”汪将军说完,转身下了观象台,在踩到第二个台阶的时候,突然停下,暗暗回头看了一眼夋喾上人——夋喾上人依然没有动静。汪将军这才迈开步子,离开了道观。


因为前线战士吃紧的缘故,国府开始抓紧时间征兵,汪将军此次就担任了这个县征兵长官,他打算从这个极具代表性的村子入手,解决这里年轻人参军不积极的问题。汪将军在村里的尹氏宗祠召集来村中的各姓族长以及名义上负责村子日常事务的村长,这些老头一个个都是白发白须,其中有一最为年老者竟然还留着辫子。汪将军看不惯那根前朝的麻绳,命令随行的士兵,将老头按住,亲手用步枪上的刺刀隔断了他的辫子,一把丢到了供着尹家历代先祖牌位的香案上。老头心里定是不服,周围的乡亲也想上前阻拦,但都碍于汪将军腰上的手枪,忍气吞声地任汪将军摆布。

“国府的将军有什么了不起!”祠堂外,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这不是别人,正是尹少爷。他着一身白马褂,提着一个皮箱,泰然自若得走进了祠堂。

“这个人是谁?”汪将军故作不知,问站在自己身旁的村长。

村长虽然是村长,但只是名义上的村长,平时村里的大小事宜都是由尹少爷和尹少爷组建的自治委员会决断,所以当着尹少爷的面,村长毕恭毕敬地当起中间人的角色,他站到汪将军和尹少爷的中间,称呼其中一个是“国府的汪将军”,另一个是“尹家的大少爷”。尹少爷怎么会忘了汪将军呢?别人没见过这个杀人犯的长相,尹少爷怎么忘了那晚砍死自己媳妇的杀人犯!不过尹少爷面子上并不打算让汪将军有丝毫难堪,他伸出手,向汪将军示意握手。汪将军可不太领情,他明知道尹少爷是要握手,却干净利落地敬了一个军礼。

“我听说这个村子的年轻人一直赋闲在家,没有一个应征入伍,现在是对日作战的关键时期,希望各位族长以及村长能在3天之内完成国府的征兵计划。”汪将军大义凛然地说。


各位听完后,一个个默不作声地看向尹少爷。

“听说国府在正面战场节节败退,为什么不化整为零,组织敌后作战呢?”尹少爷问。

“我只执行命令,这种战略上的决策,军委自有安排。”

“且不论委员长怎么安排,这是黄金一百两,请汪将军务必收好。”尹少爷打开皮箱,金灿灿的,不过并不是美国或者非洲来的金条,只是几块前朝的碎金。

“尹少爷,这是要抗命了?”汪将军岿然不动地站着,并不为眼前的黄金所动。在场的诸位老者,都哑然无声,不知是该劝汪将军收下,还是劝尹少爷收回。

尹少爷觉得面前这个人的眼神有摇摆,想是心里已经动摇了,于是说:“祸乱年代,汪将军应该想清楚后路才是。”

“后路?哈哈哈哈!”汪将军狂笑之后,大喝一声,“副官!”

“在!”一个黝黑的年轻人从祠堂外跑了进来,定在汪将军面前,向汪将军敬了一个军礼。

“把尹公子绑了,押到盈虚宫的门前去!”汪将军笑得收敛了一些说。


副官以为是在开玩笑,便陪着汪将军一起笑了。尹少爷也以为,汪将军只是要走个过场,便也和着汪将军笑了。众老者和村长,以为征兵的事情就这么处置了,便都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还连连称赞“军民情,比山高,比水深”。哪知汪将军,只是笑,并不做声,他挥了挥手,副官突然就严肃起来,冲着祠堂外喊:“来人,把尹公子绑到盈虚宫去!”

“军官老爷!这可使不得啊。”村长赶紧走上前来,挡在了副官和尹少爷的中间。这当然不会有任何效果,不论众人说什么,汪将军都绷着脸,不说话。至于尹少爷,他一边高呼“打倒反动派”,一边被用绳子绑起来,拖了出去,虽然挣扎掉了一只鞋,但终究是拗不过四只碗口粗的胳膊。

村民们一早就都围在祠堂的大院外了,看见尹少爷被拖了出来,不自觉地给他让开了道。尹少爷高呼着打倒这个,打倒那个,却始终没有一个乡亲上来救援。因为乡亲们都认得枪,都知道枪可是会立马要了人命的!就这样乡亲们一直跟到了盈虚宫的山门前,并且一路上还不断地招呼其他乡亲来看热闹。


汪将军也一路随着押送的队伍,到了盈虚宫门前,他叫副官站在门前的石阶上诵读起蒋委员长的《对卢沟桥事件之严正声明》

“中国正在外求和平,内求统一的时候,突然发生了卢沟桥事变,不但我举国民众悲愤不置,世界舆论也都异常震惊……我们希望和平,而不求苟安;准备应战,而决不求战。我们知道全国应战以后之局势,就只有牺牲到底,无丝毫侥幸求免之理。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所以政府必特别谨慎,以临此大事,全国国民必须严肃沉着,准备自卫。在此安危绝续之交,唯赖举国一致,服从纪律,严守秩序。”

村民们可能不大能听懂副官的口音,所以并没有被诵读内容打动,一个个依旧伸着脖子,东张西望,显然他们更关心接下来盈虚宫门前要发生什么,而不是中国发生了什么。

“乡亲们!日寇猖獗,犯我河山,现在正是团结一心抵御外敌的时候,这个人,妄图贿赂军官,违背军令。战争时期,特事特办,现将犯人尹东就地正法,以儆效尤!”汪将军站在台阶上说。


接着副官举起了手枪,指着尹少爷的后脑勺,干净利落“砰”的一声,尹少爷的头就开了花。一路上喊累了的尹少爷似乎都没有得到发表临终遗言的机会,就这样结束了他自己“热忱”的一生。村民们一个个伸着脖子,想看到子弹打烂脑袋的瞬间,但副官动作太快,以至于尹少爷的头一开花最前排的村民就先散了,然后后边没看见开枪画面的村民则一个个走向前来,看看脑浆崩裂的惨象,垂头丧气地感慨人世无常。

第二天,汪将军带着新征入伍的二十多个小伙子离开了村里,顺路把尹少爷的尸首丢到了村外的一条小河里,任其随水漂走,葬身鱼腹。在村子里,因为尹少爷的消失几位年迈的族长重新获得了话语权,大家做出的第一个重要决定,就是捐款修缮盈虚宫,因为他们相信现在一切的祸端都是因为他们当初触怒了神仙所致。夋喾上人也获得了崭新蒲团,不用再坐在石板上看星星、看月亮了。村民们继续着往常的生活,只不过因为少了壮年男丁的缘故,田间多了妇女的身影。如果非要说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话,村上最漂亮的姑娘嫁给了隔壁村的一个聋子,全村人都聚在一起大庆了一回。冬天,快开春的时候发生了另一件事,尹少爷媳妇的墓被不知道哪里来的流寇给盗了,陪葬的金银首饰,都让卷走了,连尸体身上的绸缎衣服也被抢了,剩一具已经发黑的女尸留在光天化日下被野猪、乌鸦分食。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声,村里人都传这事是当初盈虚宫里那个黑胖道士干的,也有的说是尹少爷的魂魄来找媳妇,总之各种奇奇怪怪的说法都有。


春节过后没几天,国军又到了这个村子,这次汪将军并没有现身,先前被征走的那些年轻人也没有回来。村里的老者们告诉这批国军的长官,年轻人已经被全部当兵了,于是国军这次把村里的存粮都带走了,一粒都没有留下来。这一批国军走后,又过了半个月,已经到了春种的季节,但由于种子不够,不少农田还是荒芜的。夋喾上人这半个月靠私藏在密室里的粮食,过得还算有声有色,他并没有把粮食分给村民,所以密室里储藏的粮食还足够他熬到今年秋天。村民们就没有这么舒服了,树皮、树叶、黄鼠狼,能看见的东西基本上都在村民的锅里找得到。有几个村民得了浮肿,找夋喾上人开药,夋喾上人开了一副消肿散里边有当归和地龙什么的,他本来打算在山门前免费施药济世,但无奈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一条蚯蚓。


眼看就要错过春耕的时间了,村民们有的已经准备举家逃荒,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汪将军再一次出现了。这次他带来了不少种子,还准备了纸笔,与每家每户定下了契约,约定秋后收取利息或者以粮食抵息。夋喾上人十分赞赏汪将军此次善举,天色稍晚的时候,他亲自出观到祠堂里拜会汪将军,并且带着自己特制的祛暑茶——尹少爷当年也喝过的那种。

“好难喝!”汪将军还没尝,只是轻轻一嗅,就知道了这茶的威力。

“将军哪里来的粮食?国军不是已经把粮食都收走了,难不成,前线大捷,已经度过难关了?”夋喾上人做出了一个请饮茶的手势。

“这个……道长……国府腐败你是知道的,朝中官员懦弱无为,基层官员滥用刑罚,我看是没救了。”汪将军抿了一口茶,表情就像喝中药一样。

“这不是给农民们发种子了吗?我看挺好的啊。”夋喾上人有些不解。

“实话说吧,发种子的其实不是国府。”汪将军有意停顿了一下。

“那是……省主席?”夋喾上人更加不解了。

“皇军。”汪将军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底气并不是很足。

“日本人?”夋喾上人一脸狐疑。

“是。”汪将军闭上眼,把上人的祛暑茶一口闷了。

夋喾上人也不知道该接一句什么话了,昏暗中他默默地看着汪将军,过了很久,上人问:“要把灯点上吗?汪将军。”

“哈哈,点上吧,你看这,聊得这么起劲,连灯忘了点,茶壶都看不见了。”汪将军起身,喊副官过来,点了一盏油灯。

“将军,贫道虽然是出家人,不问世事,但这春秋大义还是多少知道点的。”夋喾上人突然被某种民族大义附身,想说教一下汪将军。

“道长,春秋大义是什么?不都是皇帝编出来糊弄百姓的嘛?老百姓活着管你是国府还是清廷呢,有饭吃才是关键,您说是不是。”汪将军反问夋喾上人。

“那也不能当奴隶啊,不能任人欺凌啊。”夋喾上人的“奴隶”、“欺凌”这两个词都是从尹少爷那里学来的。


“谁说是做奴隶,道长可知道当年英法联军进北京的事情?皇军现在是要团结所有的亚洲人,去对抗欧洲人、白种人,我们这几十年来对欧洲人割地赔款,奴颜婢膝,都是因为清廷和国府的懦弱,现在皇军决心改变东亚这种疲敝的局面,国府却冥顽不化,本来是合作称霸世界的事,现在却要在自己家里斗一场,何必呢?我在国府的军队供职,深知一事,国府高层其实早就被欧美收买了,国府的存在就是为了维护白种人的在华利益。我们为什么还要支持这样一个卖国政府?”汪将军振振有词地给夋喾上人讲道理,一旁的副官则煞有介事地不停点头。

“贫道不知道怎么说服你,但是你也不能说服贫道,怎么能给日本人当走狗呢?不过话说回来,你们救济灾民这事做得好,是大善事。”

“皇军其实也是为民着想,这样的善事以后还会更多的。”汪将军说这话的时候,把头昂得很高,十分自豪的样子。

两人谈了也没有多久,汪将军就连夜启程离开了,说是还要去别的村子。道长最后还送了汪将军一副药方,说是可以治疗饥饿导致的浮肿——就是有当归和地龙的那副。汪将军不像尹少爷那么绝决,收下药方后连声称谢,不停地夸赞民族医学的伟大。


这年秋天,刚刚忙完收获,汪将军又来了,这次他收走了几乎所有的粮食,村民们有不愿意缴的,被拉到盈虚宫的山门前枪决,说是通渝通共。其他的村民就像去年围观枪决尹少爷一样,在看完脑浆四溅后一边摇着头,一边感叹着世事无常各回各家去了。

秋天还没过完,村里,又来了一伙人,专趁半夜,挨门挨户借粮食。村里的大小人家都被借遍了,也没借到几颗米。于是这伙人就打起了盈虚宫的主意,他们趁夜潜入了盈虚宫,四下竟然找不到库房在哪里。带头的抽完了一支烟,扛起枪,径直往道长住的睡房走去。

“道长,开门啊!道长?在吗?”带头的这个人声音异常洪亮,像是受过专业训练一样,他见屋里的油灯反倒灭了,便更加使劲地敲起了门。

“道长,开门啊!道长,我们是游击队,开门啊,有事情和你商量。”带头的这个人仿佛对这一套台词特别熟练,但依旧没有人来开门。

“道长,开门啊!道长,再不开门,我们开枪啦。”带头的人故意拉了一下枪栓。


听到枪栓的声音,夋喾上人赶忙跑过来开门,以为他一听到枪栓的声音,就会想起盈虚宫山门前那些被枪爆头的村民。说来也怪,夋喾上人卧房的门是近百年之前修制的,普通人一脚就踹开了。游击队的那个人不踹门,反倒威胁开枪,真是件稀奇的事情。夋喾上人披着一件七星氅,点上油灯,把门打开,迎面站着一个身高刚到自己胸脯的矮子,夋喾上人吃了一惊,客气地问:“长官们深夜叩门,不知所为何事啊?”

“道长,兄弟们为了打日本鬼子,辗转了好几个山头,已经三天没吃饭了,想问道长借点粮食,等赶跑了日寇,一并归还。”说话的正是那个小个子,别看他身板小,声音可真够洪亮的。


“你们当真是国府的游击队?”夋喾上人又问。

“千真万确,我们是委员长亲批的游击队。”小个子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从向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军官证。

夋喾上人把油灯凑近,随手一翻,赫然看见八个字,“忠心义勇救国救民”,以及国府青天白日的党徽。上人面露欣喜,把一伙人引入卧房,又把众人带到了卧房旁边的一个侧室。侧室的地面比卧房高两个台阶,游击队的队员看见,这个侧室里装着十多袋子粮食,有玉米、有大米、还有红薯和土豆。夋喾上人,挥了挥手,说:“你们救国救民,是做大善事,把这些都拿去吧,我一个老道士,再去向村民们讨饭吃就是了。”

十几个游击队员见此情景,不由得肃然起敬,纷纷像夋喾上人敬礼道谢。他们临走的时候,给夋喾上人留下了一张借条,写明了所借内容,以及归还时的利息。夋喾上人在送走游击队员后,第二天并没有去向村民们讨饭吃,倒不是因为他成仙了,而是因为,上人在正殿下边的密室里存了足足够他一个人吃三年的粮食。这些粮食,当然不是他自己种的,都是村民和汪将军送的,送得太多了,密室里放不下,他才把多出来的放到了卧房的侧室里。

除非有人和夋喾上人讲,不然他是不会看报纸的,所以战事什么的夋喾上人基本不清楚,他唯一的消息来源,就是汪将军,因为汪将军每年春秋两季都会来拜见夋喾上人。过了也不知道几年,突然又是一个秋天,村民们还没来得及私藏好自己的粮食,汪将军就又来了,只不过这次是被绑着——原来日寇投降了。不过对于村民们而言,他们更关心的是借走的粮食什么时候能还回来,现在听到日寇投降的消息,反倒有些沮丧,毕竟前些年的借条都打水漂了。但是有的人因为把粮食也借给了游击队,所以并不是那么愁眉苦脸的。那些丢了粮食的村民,一时间把怒火全嫁接到汪将军身上,一对军人压着汪将军到了盈虚宫山门前的空地处,把全村的父老乡亲也都叫了过来。村民们谈起对这个汪汉奸的恨啊,那真是咬牙切齿,村里的几位族长一一发言痛斥汪汉奸当年犯下的过错,以及他当年作威作福的丑恶嘴脸。不过,有一个人一直保持着沉默,那就是夋喾上人,毕竟汪将军当年没用枪杆子逼他借粮食。


负责行刑仪式最高长官是汪将军当年的那个副官,他这些年一直担任汪汉奸的左膀右臂,枪决尹少爷,枪杀无辜村民,都是他直接参与的,但是没有一个村民觉得古怪,也没有一个老者对这个副官表示不满,仿佛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汪汉奸一个人造的孽。至于汪汉奸,他表现得十分平和,并没有像尹少爷那样把喉咙都喊破了,也没有哭着含着要见爹娘,直到开枪的那一刻,他都没有睁开过眼,可能是因为村民们雪亮的眼睛太闪耀了。

汪汉奸的尸体在盈虚宫门前,晒了半个月,路过的村民们都会往尸体上吐痰,甚至有的村民还提个桶,辛辛苦苦把存了一天的屎尿也倒在上边。夋喾上人作为一个出家人,他是在是看不惯村民们往自己山门前倒屎尿这种行为,于是某天趁夜,把汪汉奸的尸体丢到了尹少爷媳妇的墓里。尹少爷的媳妇早就化成了白骨,头骨可能是被小孩子们当球踢到水沟里去了吧,剩下几块脊椎散乱地摊在荒草地上。夋喾上人把汪汉奸的尸体扔进了盗墓贼留下的大坑里,也没往上填土,就又推着独轮车回到了观里。第二天,村民们找不到了汪汉奸的尸首,一个个都噤若寒蝉,以为真是汪汉奸来报复村里人了,纷纷到盈虚宫里求平安符,贴在门上,镜子上,床上,井口……这笔收入可真是夋喾上人始料未及的啊!

村民们一心盼着游击队还粮食,结果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三年内战,“盼”到了国府变成反动派,“盼”到了国军败退台湾岛。新时代开始了,村民们一个个都高兴得很,听说要过上再也没有压迫剥削了,听说再也不会饿死人了,听说再也不会被强征私产了,听说再也没有国军来打欠条了,大伙都聚在一起唱啊、跳啊!这种欢愉的气氛甚至影响到了不问世事的夋喾上人,上人决定,用那笔意外之才,扩招徒弟,重修观宇,迎接这个美好的新时代。


遗憾的是,因为村上的几个年轻姑娘举报了夋喾上人当年和汪汉奸以及反动派的交情,所以夋喾上人还没等进城采买木料,就被先被村民软禁到了观里等候城里来的人审查。夋喾上人不知怎么地突然想起了尹少爷堵山门的那个夜晚,他觉得摊上了大事,也觉得是百口莫辩。为留全尸,死后成仙,上人找来一条被套,拴在大殿的房梁上,自尽了。夋喾上人一死,村民更加确信他就是汉奸了,不然,不是汉奸怎么会自杀呢?只有汉奸才会畏罪自杀。既然道长是汉奸,那这道观恐怕也是汉奸的,是反动的,留不得。几个坚决抗日的青年,一把火烧了盈虚宫,自此,百年的盈虚宫化成了灰烬,算是彻底消失了——直到60年后,当地政府为了发展旅游业,斥巨资又把盈虚宫重建了起来,独特的“三教合一”居然还成了盈虚宫的旅游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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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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