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向往穿长袍、布鞋的城里人，看着光鲜亮丽、顺眼。"米老头说到，将铲子上的东西抛进流水里，"而且城里还干净。"
其实那会儿咋家不姓米，姓林。他深深地嘬了一口烟，将自己的家族历史和烟一并吐出来:
咋家祖祖辈辈姓林!不叫米，米姓从我开始叫下去的。是你成天不做事的爷爷改的。这一改，也遭了报应。你爷爷整天睡在藤椅上研究古书，捣鼓星盘。周易这类的书籍有整整一个皮箱，书也被翻得皱巴巴。一天的午后，他坐在藤椅上发神经的咯咯笑。正在缝衣服的奶奶没买他账，手里使着针线在衣服上穿来穿去。我好奇，随即问你爷爷:
"爹，你笑什么?"
"你过来。"
你爷爷不干粗活重活，我们一家人活过来全靠吃你奶奶力气。他摸着我额头，手像女人一样润滑。他说:
"咋这林姓不好，光秃秃的，简直就是两根烧火棍，用完就没了，这姓氏得改!"
你奶奶停下手里的活，望爷俩这边看了一眼。
"爹，叫林子挺好的，"我说:"林子大了什么都会有。麻雀松鼠黄鼠狼，花花绿绿的蘑菇，叫林子挺好的，爹。"
"好什么好，一天净瞎说。"
"我看是你老林在瞎说，娃说的可比你在理，林子大了什么都有。再说了，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能随便扔?"奶奶点头缩头的帮我说话，其实她是害怕，她接着说:"不怕雷公打头。"
"留下什么？除了穷还是穷。"你爷爷摊开手，左手咂在右手上，"这姓氏得改，不然会穷一辈子。"
我当然是听你奶奶的，你爷爷什么都不做，成天躺在椅子上比我还懒，"爹，不改可不可以!"
"不行哩!改了名，咋家以后就不用继续吃玉米粥了。"
"真的，爹!你没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改名了就会用肉吃吗？"我又问到。
"有!"你爷爷斩钉截铁的说。用你奶奶的思想就是:看了几本书，就以为自己是大仙?
"有。"
"有龙肉吃!"你奶奶在一旁小声嘀咕，可你爷不理她:
"有的，你有肉吃，爹有酒喝，你娘有漂亮衣服穿…"
"爹，我要吃红烧肉，炒猪肝，炒大肠，烤鸭，回锅肉…"
"你他娘的，一个小不点，肚皮小心眼到是大。"
"爹，你到底让不让我吃?吃不到的话我就不改了。咋就姓林，林子大了什么都有。红烧肉，猪肝，大肠，样样都有。你不让我吃，我就不改，改了我也不认，反正林子大了什么都有…"
"好好好，让你吃个够。有肉吃了帮不帮你爹去打酒去。"
"当然了，不过最好是现钱，昨天谢大妈说:在赊账就打断你第三条腿。"
"谢大妈真这样说。"你爷爷一下从藤椅上坐起来，感到惊慌。
"嗯！"
"林子，你以后不去她家帮爹买东西了，她家东西是假的，知道没有。"你爷爷看我点头，躺下藤椅，感到欣慰的说下去:"有肉吃了，你还要怎样?"
"爹，我还想去城里上学，上学回来我就吃肉…"
"去去去!一天净想着自己，有肉吃了也不会想到你还有个娘亲。"
你奶奶见父子俩提到她，摇摇头:
"我这辈子不图啥大鱼大肉，一家人享个清净平安就好。"
我跑过去摇你奶奶的手臂:
"娘，林子有肉吃了娘也会有肉吃，娘没有，我将爹的肉分给娘。"
"这臭小子。"
"好!只要以后能想着娘就好了。"
"真他娘的想他娘，老子不说，早他娘的忘了他亲娘。这臭小子，一天说话不对我胃口，诚心气我。"
够了，老林，整天什么事也不干，嘴臭也不怕叫坏小孩。"你奶奶放下手里的针，摸着我脸蛋:
"林子大了别跟他爹学。上梁不正，下梁不能歪。记住没有。"
"娘，俺记住了，上梁不正下梁不能歪。"
"臭小子，"你爷爷又骂到，捞起拖鞋就想抽我，见你奶奶站起来就怂了，接着又缩到藤椅上。从小你爹我脑瓜子灵光。穷人孩子早当家，知事多，懂事快。你爷爷比我懒，我嫌弃，处处针对他。其实他周易也没白看，有一点也没错，你爹脑瓜子灵光，大了只欺负人，从来没让人欺负过。现在想起来，要是你爷爷去镇上开个铺子看手相做骗子，估计都能把他儿子养的白白胖胖。
"爹，我听村里人说过爷爷的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米莉问米老头。她听说过爷爷在县城里的事，也听过很多的版本。老米没有马上回答，但能看出他在竭力控制。他咯咯地笑，吸两口烟后接着说:
那天下午吃完午饭，你爷爷将罗盘背在挎包里，头上戴一个绿色军帽，帽子前沿有个红五星，看起来就像是一位红军。我望见你爷爷急冲冲的走了，就问你奶奶:
"娘!爹去哪儿了?"
"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你奶奶不耐烦的回到，手里还在把弄手里的银针，其实她也不清楚你你爷爷去哪儿了。那年要临近冬日，你奶奶急着给我们变出一套棉服来。那时候长身体，而且几乎没这么见着肉过，看见地上有母猪跑都会流口水。
"爹是不是去买红烧肉了?"
"是是是。"
"娘，我饿了，想吃肉。"
"不是才刚吃过饭吗?好好好!我去厨房端碗粥给你。"
"我想吃肉，娘，我再也不想喝粥了。"
你奶奶假装没听见，依然端着一碗粥来到我面前。我就那么一摆肩旁，端着的那碗玉米粥一下全洒在地上。瓷碗在地上跳了一下，第二下的时候，哐当一声就碎了。平生第一次被揍就是那次。当时你奶奶挥舞握着银针差点没把我吓死。好在她也意识到，你爹是林家四代单传，这一手下去还不得断了香火?你奶奶立刻从厨房奔出来，手里握着吹火筒，这和那银针一样，都是祖传下来的。活了几代人的吹火筒被火考得黢黑，就是一根烧火棍。老祖宗的东西认人，越老越成精，抽你爹屁股像是焕发第二春，打得你爹嗷嗷叫…
我被抽得话都说不完整，直嗷嗷喊:娘…啊呜呜…娘…啊呜呜…娘…啊呜呜呜。像头狼似的。当时我吓得腿哆嗦，根本没想到跑，即使想到了八成也跑不动。你奶奶年轻那会儿也没读过多少书，识字半边都不会，抽你爹时也就会一句:叫你不听话。没什么花样，哪像现在花里胡哨的年轻人。当时我盘算着，等你奶奶手挥棒子累了，就必须让她听见我喊错了。我就一边嗷嗷掉眼泪，一边等。
老米说着说着蹲在门槛上傻笑起来。米莉见状问:
"爹，你笑什么?"
被小米这么突然一问，老米眼眶突然奔出一股眼泪，雨滴似的直接落在地板上，他抬起头望着要出嫁的米莉解释:"被烟呛的，"心里却在想着米莉说的那句话:爹，你在笑什么?像他曾经一样。
米老头见自家收不住眼泪，便用粗糙的手掌抹去脸庞的眼泪，又用手指去擦眼角，重复着说:被烟呛的，被烟呛的。然后将手边的烟筒靠在门边，同时抓一小把烟丝握在手上，从上衣兜里拿出一张旧报纸，边卷纸烟边说:
农村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力气。你奶奶当年一人包揽全家活，力气也练出来了。村里就你奶奶一女人能抗一百斤大米，走路都不带喘气。村里老些的女人望见你奶奶能干的样，都说:这老林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娶到这么一个漂亮还能干的媳妇儿。我跟在你奶奶屁股后面，望着你奶奶肩扛着重担都觉得累，汗水像水龙头没拧好一样。汗水浸湿麻衣贴在背上，摩擦几下，背就糙了，汗水流过一定辛辣极了。
"娘，我看你背都湿了。"我说。
"傻孩子，那是清晨的露水。"
你奶奶一边挑着百多斤的担子一边说。我便用手驼着担子吊的一边。
"走开，林子，娘不累，你别碍事。"我被这么一说，整个身体立刻瘪下去，耸拉着肩膀，丢了魂似的跟在你奶奶后边走。当年说来也怪!钱家大少奶奶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村里见到你奶奶就像看见自家妹妹一样亲，对你奶奶可好了。我估计啊!她是觉得你奶奶这辈子苦，人长得好看又能干，可怜你奶奶。你奶奶也为此，除了赶集一般不出村，就在家里帮你爹和你爷爷缝缝补补，但并不是你奶奶不想出门…
"哎!是林嫂啊!又去赶集了！"
奶奶放慢了脚步应到:
"是啊！叫你奶奶的是钱家人，钱家是大户人家，房子修得气派，还有后花园。"
有年村里过节，你爷爷就说:屁股都生疮了还不出去走走。大过节的，人家媳妇儿都穿新衣，新鞋的到村里吼两嗓子，全村就你一个人窝家里。你爷爷怕你奶奶，不敢和你奶奶一直抬杠下去，就只会说几句不中听的话气你奶奶。可你爹就遭殃了，老头子觉得骂我解气，和我说话总是'你他娘的'，其实那会儿他是变个法的骂你奶奶。
"林子，你他娘的，拉屎拉那么半天，快点。"
"爹!我吃多了不消化，还有一节在屁股里出不来。爹!你先去，我一会儿来撵你。"
"那我走了。"
"你走吧爹!别吵吵了。"
"这个臭小子。"
你爷爷先出门。等你爹从厕所出来，那时候哪叫什么厕所，叫茅房。你爹从茅房里出来后，提着裤子边跑边系裤带。你奶奶突然叫住我:
"林子，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娘…"我哼哼唧唧的拉长声音。
"你过来。"来到你奶奶的跟前，她说对我提了两个要求。
"娘，你咋不对爹提要求。"
"你爹大了，管不了，等你大了，娘也不管了。"
"娘，你快说吧！什么要求。"
"第一:不允许欺负别人。"
"嗯娘，我不欺负别人。"我爽快的答应了，出去玩时就忘得一干二净。
"第二:遇见钱家大少奶奶，不能够要她的东西。"
"为什么?"我出去玩其实有一小半原因是钱家奶奶在过节的时候会塞给几个苹果，叫我拿回家来给你奶奶吃，一般会在路上将你爷爷的啃一半了在拿回来。
"林子，娘和你说:拿人家东西手要软…"
这就是你奶奶不爱出门的原因。钱家大少奶奶对你娘太热情。你奶奶不是不喜欢别人对她好，她只是不想亏欠别人，虽然她和你爹一样不识多少字，但心里明白:世界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
那次是和你奶奶第一次去赶集，你奶奶怕我饿着，你爷爷又不知道跑哪儿了，所以就带着我一起去。钱家大少奶奶叫住你奶奶后，就请你奶奶进来喝茶，你奶奶躲了几次，现在碰面了，推辞不过，便答应了。那也是你爹第一次进钱家的门槛，钱家门槛高，差点没把你爹绊到你钱爷家的鸡圈里。我们将担子放在铁门旁，拍了拍衣服裤子上的灰尘就进钱家大门。
"林嫂啊！都好长时间没看见你了，村里这大过节的也没见你出门，还想着你是不是病了。"
"没病，钱大少奶奶，林子顽皮，裤子破得快，在家里帮他缝裤子呢?"
…
两人对坐着，边喝茶，边闲聊着。我坐不住，就跑到钱家园子里玩。刚要推开园子小门时，就听见有人喊救命声，是个小孩声音。园子一角落里有一口大缸，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定睛一看，瞅见两只小手在里面挣扎，我当时啥也没想，抱着和你爹脑袋般大小石头就朝棕色的大瓷缸过去了。用尽全力将石头举过头顶，一发力，就听见你奶奶在后边大声呵斥:
"林子，你干什么。"
我没收，瓷缸哐当一声被砸碎了一小半，里面的水哗哗的流出来，我提着要被水扒下来的裤子回头说:
"娘…"
没说完就听见啪的一声，脑瓜子嗡嗡的响，两手揉着眼睛，哇哇的大哭，也不管裤子掉没掉。瓷缸里的水流干了你钱爷才从里面爬出来。头发散乱又湿漉漉的，像只落水鸡，当时的落魄样儿，真是一点大少爷的气质都没有。
你钱爷看着娘后，比我哭的还凶，还一边打着嗝，呃呜，呃呜的哭。当时我委屈啊!完全控制不住，就想一直哭一直哭，但是没哭好，连哭都被你钱爷带偏了，你爹也边哭边打嗝，也像是喝了一肚子水。
你奶奶拽着我就要回家，她不敢抬头看钱家大少奶奶的脸，拉着我这个拖油瓶一直低着头走去找钱家铁门。她干活重，脚被撑大，套上的胶鞋穿一年都舍不得换，上面全是线头和补丁，还硬得像块石头，踩在凸凹不平的土地上时差点摔倒。我望着钱家大少奶奶的脸，感觉她不是在生我们的气，而你奶奶像是木头人一样只会点头认错。拉着我就要离开。这时候，你钱爷突然不哭了:
"娘，我掉缸里了…"
我就是这样认识你钱爷的。从此以后你奶奶和钱家大少奶奶就真的像是亲姐妹。去河边洗衣服经常看见她们在一起，下午时候也能看见她们手拿针线坐村口石碑处一起聊天。钱家大少奶奶织毛衣，你奶奶就拿你爹和你爷爷的衣服裤子翻来覆去的补，将你爹和你爷爷的裤子从二两补到了三斤，硌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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