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老头的女儿叫做米莉，是镇上米行老板儿子未过门的新娘。米行老板姓李，儿子李青前不久雇人推车带几袋大米来给后家烧香。年轻人订婚那天是村里近年来最热闹的一天。上门祝贺的人都说老米家祖坟埋得好，姓氏改得刁钻，才吊到那么一个米龟婿。
老米嘴里叼着支烟斗，听见别人这么一说，眯着眼睛沉思，不回话，也不与人争辩。
那天宴席散得早，因为农民看天吃饭，瞧见远方山头一大片乌云滚滚而来，都告辞要去田里先割几把小麦再回来陪米老头喝酒。
女婿见乡里乡亲都走后，不得不同老丈人辞别。他倒是不想走，毕竟是个年轻人，火气旺，还喝了一肚子白酒，但规矩可不让他留在未过门的媳妇儿家过夜。
几斤农家酿的米酒下肚的李青脸彤红，看见米莉胸前隆起的乳峰后更烫了。但是农村是个讲究地方，随随便便行事会坏了规矩，祖辈留下来规矩要是不遵守——天灵灵地灵灵，雷公在世会显灵，会被雷电劈头的。李青虽是城里人，可是现在身处农村，老天爷可不管你有钱有权卖大米还是小米，坏了规矩就要被罚，多年来可从没放人走过后门。
这点规矩李青显然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走。他和未来丈人几番推辞，拱手作别。可是村落酿的酒正楷(真酒、酒烈)，还没等他走两步，混入血液的酒精顺着血管爬上头顶，李青踉踉跄跄地扑到臭烘烘鸡圈里，脸栽到粪堆里抬也抬不起来。
我爷爷和米老头将他扶起来时吓了一跳，又松了手，再次扑进粪堆的李青多啃了一嘴鸡屎。
俩老头是看见那张红得同雷公一样的鸡屎脸才吓一跳，这把年纪可不会像小孩用鞭炮炸牛粪一样闹着玩。然后，老丈人将未来女婿放到自己床上，捏着鼻子:
"米莉，去，给你男人洗洗。"
米莉红着脸说:
"爹，摸不得"
"又不是老虎屁股，有啥摸得摸不得的?难道要让我这个糟老头子来?又不是我男人!"
"哎…"爷爷拿开抽着的香烟，捂着嘴轻嗽，"怎么说话的，人家还是黄花大闺女，哪像你这头老牛。"
米老头两手背着，摇头哀叹走出门外，耸拉着肩，还真有种'不努力为国家制造生产力，我大好河山将会走向衰亡的惆怅'。米莉嘟着嘴，下意识的两手抱在胸前，两个拇指围着对方转圈圈，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红润。
我爷爷竟然也脸红了，双手也学李老头背在身后，哼着小调出门: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
唱的诸葛村夫空城计。他脸上挂着笑脸，像自家闺女出嫁似的。好一会儿后，房间灯熄了，俩老头才依依不舍的把眼睛从门缝挪开，俩人像小孩一样推搡着小声说笑，走到凉棚下拉起家常。
天空乌云翻滚，黑压压的像是被墨水染过一样，可就是迟迟不下雨，像是在等什么。爷爷和米老头温一壶茶搁在凉棚木桌上，直到黎明的亮光出现时爷爷才走，临走前又顺走了桌上的上等茶包。
回到院子的米老头被噼的一声吓跳了。是女婿在劈柴，手里握着锋利的斧子，一挥斧头，又是噼的一声，木头顷刻裂成两半。米老头摸着心脏，打量姑爷像水牛一样的蛮腰，然后默默回到厢房，抓起墙角的烟筒(竹制吸烟工具，乡村常见)抽了起来。
没出一会儿功夫，李青就将老丈人的一车干木劈完，还将其全都摆在棚下遮雨。米莉从房间里出来，竖着头，随即拿出毛巾帮李青擦汗水。一脸心疼的样子，米老头都看在眼里。
"跟她娘亲一样。"米老头自言自语的说，又歪着嘴咕噜咕噜的抽烟筒，漫出的刺激烟雾将他包裹其中，弄得他眼睛酸疼的却是回忆。米莉听见咳嗽声，向她爹这边看来，走到米老头跟前不确信地说，更像是询问:
"爹，你咋哭了?"
"被烟呛的。"米老头立刻回到，从烟袋里揉出一小嘬烟丝，手微微抖动的将其放在火嘴上。倘若他说话时抬头，便能够看见层次分明的墨色云层中迸发着亮光，像是一条条银色的响尾藏在其中，轰隆隆的声音显得十分暴躁。
要嫁人的米莉看见身前被香烟淹没的老米。天空明亮的光投射下显现出老头的身影，缥缈烟气中的身影变得异常高大，紧紧地拥抱着它怀里的女儿。米老头心情低沉。内心涌起一阵心酸令米莉眼泪汪汪。
李青迟疑着靠过来，指着铁门没说话，只是与泪水迷糊视线的米莉微微点头。他是城中米行老板的儿子，从小读书识字，心思细腻，哪像村里粗人。他盘算着先回城里准备，过几日才正式迎接米莉回家。看见米莉爹难过的样子不免也有些心酸，但是不好开口作别，只是指着铁门示意小米自己先撤。
厢房外的天空渐渐砸起雨来，屋顶的瓦片被敲得叮咚响。父女俩人围着火堆坐下来，炉火升起的火焰映在老米沧桑的脸上，老米不再往炉里添柴，抱着烟筒，佝偻着背，走到门槛上蹲下。
"你娘亲生你时就去了，别怪她心狠。"他望着屋外的雨说，有些伤感。
"爹，怎么会呢?"
"就是在那么大的雨天走的…"老米红着眼睛，随后拭去眼角的泪，粗糙的手掌、指头到处布满裂纹，不只是刀伤，还有被植物割开的细条口子，数条新旧伤口交织成网状，再来几道伤口，那块皮是保不住了。
米老头剧烈的咳嗽，像是想把肺给呕出来，但依然紧紧抓着烟筒不放。随后对米莉说着自己的过往，他想起啥就说啥，怕以后再也没这个机会了:
你娘是城里教书先生的女儿。文化人，从小接受教育，走到哪儿都有人跟着，谁都愿意和她做朋友。那些人天天围着你娘亲转，因此也能染上点文化气息。你爹这种不上学的，在她们眼里就是小瘪三。但是你爹长得高大，拳头硬，她们怕我连女人也打，就只敢远远的横眉竖眼，望着我的两只眼像条死鱼一样翻得白鼓鼓的。等我靠近时，一个个又都活蹦乱跳的游走了。
我从小裹着泥巴长大，没上过学。除了见过厕纸以外就没见过啥纸，甭提书本了。不过你爹走到哪儿也有人跟着，这点像你娘亲。年轻那会儿，身子骨膀，像田里水牛一样壮。谁要是不服或是不听我的，我就等他放学。那群人胆子小，都被我手里的板砖吓过一次后，第二天就拿煮好的鸡蛋来巴结我说以后要和米哥混天下。这是你爹经常跑到城镇上干得混球事。
那个时代，不只咋家穷，村里村外都穷，山坡野菜都被吃光了，大家就吃昆虫，昆虫第二年见这帮人什么都吃，长记性，怕了，来年就不来了。
后来大家没招，主意打到树皮上去。啃树皮，抛树根。
要是你活在那个年代，晚上出门就能听见嚓嚓嚼树皮的声音，老的少的饿了就抱树啃。人要脸树要皮，可是这人一旦饿起来，又没招，估计连死人都吃，哪还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不止晚上，有时候大白天就能望见村里某一家人从树尖到树根排下来啃树皮。饿鬼们吃蜜蜂，吃蝗虫，连蛇也打来吃，真是被饿疯了。但不敢吃老鼠，大家虽然读书少，但都知道吃老鼠八成会得鼠疫。
那个时候能读书的不是有钱人家就是祖宗埋得好，半夜会飘青烟的那种祖坟。她们说的没错，你爹是瘪三混混。可是有钱谁不想读书，谁他娘的愿意为难别人。那个时候大家都没钱，穷得裤衩反着穿。但是我们家是真的穷过分了。田里老鼠虽然多，可没一只愿意在咋家待。时间一长，先来试探的侦查鼠就回去报信了，久而久之老鼠看见是咋家都他妈的绕着道走。
村里谁家要是打死一两只老鼠，非得将老鼠尸体摆在最容易看见的地方，等发现人路过自家门口的人时便吆喝起来:
"叫你偷吃粮食，打不死你。"
目的简单，只是证明他家还有家底，老鼠都愿意光临他家。
老米说着想低头抽两口烟筒。忽闻厢房里传出叽叽的声音。他立刻直起腰来，随手揪起身边的干玉米棒，发力朝水缸与灶角的湿暗处砸过去。声音消失，玉米棒也正中一只老鼠腹部，老鼠一下没接上气，足足死了两秒，缓上劲后，拔腿打算溜。这时，从天而降一只脚直接宣判它的死亡。
从天而降的脚法踩得它七窍流血，老米似疯了一样跺脚，已经死去的老鼠被踩得血肉模糊。米老头喊到:"就是你，就是你这孙子…" 再狠狠啐一口唾沫，骂到"呸！害人精…"
随后拿来竹帚和铲子从炉堆里弄出一铲灰，洒在水缸旁边，那成想到这只鼠个头大，他不得不在去铲一撮灰来，边撒灰边说:"共产党好啊！人解放了，你他娘的也跟着解放了，你就到此为止了，个头要是人的话估计比老子还壮。说!害了多少桩家?不说话的话，死得也该知足了，还睁着个白眼恨老子…"又是给死去的老鼠几扫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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