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铭
有人说:人的记忆根本靠不住,就像一块容易被消磁的破硬盘。过去的事情就像是画在沙地上的画,时间流逝,记忆模糊,最后化成白茫茫一片,再也无法分辨;也有人说:记忆是无花的蔷薇,永远不会败落。出走疯人院铁门的那一刻,轻松与释然并没有光临渺小的我。该去哪儿?身后的门已经关闭,丢掉过往记忆的我像个刚出生的婴儿般赤裸裸的面对这个世界,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心中溢满的不知所措渐渐让我深感迷惘,惊恐。与此同时,又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念头,它驱驶我来到那个地方,让我推开了那扇无形的窗。
……
松软的泥土被熄灭的烟头覆盖,在这里似乎多次举办过葬礼。腐烂的尸体上铺满灰色的菌毛,烈日的风里弥漫着腐烂的味道,刺鼻的气息令人作呕。动物变质的尸首发霉发青,溃烂肌肤上凹陷的撕咬齿痕,膛里的肠道裹着心脏搭在体外,支离破碎的残肢四处散落,大自然制作的满汉全席落入眼里,血淋淋的景象不禁令人发指。
降临的夜色中多出淅沥沥的雨丝,簌簌细雨编织而成的网将我困在山岗。降下的雨滴将我沉重的身体压入泥潭。响起的惊雷,流淌的山水,噼里啪啦滚动的细石像是小孩手里扔掉的鞭炮,巨大的爆炸声响一直在脑里挥之不去,直至细石沉入山坡底端无法滚动,那隆隆的杂音渐渐消逝后才令我感到些许释然。
过了今夜便是我的生日。没有鲜花礼物,也没人祝福,只有对人生的迷惘和不可名状的悲伤,还有眼前座座竖立的墓碑。隆起的土壤像是漂浮在水面上死去的鱼群,坟墓的四周长满杂草,青苔将触手伸入墓堆的头皮之中。某氏之墓,规规矩矩的坟墓,体体面面的死去。也有的是无名氏,没有得到一场庄严的葬礼就被匆匆埋葬,被雨水淋成深青色的倾斜石碑在强劲的风中战栗,发出哑哑的凄厉声响。
一座奇怪的墓碑被葬在一颗树后。死者拥有两个姓氏,却只有一个墓地。墓碑上刻下的两个姓氏不禁让我回忆起疯人院里唯一的朋友。因此,在离开疯人院很多年后,他的容貌依旧能清晰的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宽大的衣服遮挡不了的瘦骨嶙峋;一脸了无生气看破世间红尘的面庞;塌旯的鼻梁像是遭受过拳头的光临;最让我忘不了的是他的眼睛,深邃的黑色眼眸仿佛想要告诉你些什么,永远也倾述不尽的样子。
……
他向我提及过他的遭遇、不幸的童年、相继离去的友人、受尽折磨的寡妇…在那一夜之后,我开始重新审视生命,思考蝼蚁活着的意义。
会在自己的墓碑上留下什么?我问。
"某氏之墓,在右边刻上家谱、左边刻上别的名字。"
"传统的死法,千篇一律的离去。"我心想。
他同样也陷入沉思,随即补充到——人死了,躺下后哪儿也去不了。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都失去了重要的人。解脱的你却希望留下的人记住你,希望能活在他们心中,甚至希望他们每日沉浸在没有你的悲伤中。我们都会被时间无情的杀死,在历史的长河中尸骨无存。自私是没用的,谁都无一例外的会被遗忘…"他顿了顿,稳稳地垂下双眼,沧哑的嗓音增加了言语的可信度:
"1960年阿尔及利亚友人在蒂巴给出车祸的加缪立了纪念碑,雕刻的铭文为——在这儿我领悟到了,人们所说的光荣,就是无拘无束地,爱的权力。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人能记得我了。可我是幸运的,是上帝的宠儿,所有人之中的唯一幸存者。如果我能有一块墓碑,我希望有人能在碑上为我雕刻一段有趣的铭文,(我是旧时代的残党,新时代没有能承载我的船只)陌生人看后能欢笑着离去…"
……
天空的雨愈下愈大,像是粒粒黄豆般大小砸在我头上,空气里飘散着湿乎乎的腐烂气息。我想起了他的墓志铭,绝对令人笑着离开坟堆的雕刻铭文。便不由得加快脚步,我是那样迫切,以至于不顾自己跌倒在泥潭里。细细打量每座深青色的墓碑后,发现他睡在山腰的某个角落里。在扫视墓碑之后,我突然控制不住的放声大笑,多么张扬、多么肆无忌惮,回响整个幽深墓地的笑声和着雨穿梭在寂静的夜里。
我一边笑一边离去,朝着村落走去。风化的圆润石碑、折断的大树、破旧的老庙…每一样旧日的物件都勾起对往事的回忆,不属于我的记忆却给我一种奇妙的熟悉。我发现了那张石桌,依旧完好无缺的从灾难里存活下来,中间凹陷的地方积满了雨水,一只活着的蛐蛐在其中游动…
临近村尾时,原本就沉重的步子变得越来越有分量。记忆再次拉住了我的脚腕,使我再也无力挪动双腿,只能依靠在一颗枯木旁观望——残垣断壁般的条条田埂、蜿蜒的泥泞小道,长满杂草的田地沐浴在雨中…我感到疲惫不堪,无力的双肩、下垂的头颅,整具身体被晚风吹得哆哆嗦嗦…我惊恐不已地凝视积水里映射出的那个我,披头散发的我,一副苍老的面孔,褶皱的肌肤和满头的白发,在黯淡的光影中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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