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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想#探访张爱玲的四季花园

#意想#探访张爱玲的四季花园

作者: 立童 | 来源:发表于2023-11-27 07:24 被阅读0次

    走进张爱玲的四季花园之前,会经过一条排满洋梧桐的林荫道,深深浅浅的梧桐叶子噼里剥落往上拱,在低矮壮硕的树干上活脱脱拱成一只绿点子的大碗。那些碗磕磕碰碰,发出轻微的细裂声,落下的阳光碎在地上,变成小块小块的金子。

    花园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卍字阑干,上面有漆成鸡油黄的雕花铁栅栏。铁门也雕花,只是更繁复些。轻轻一推,咿呀开了。门后边的棕榈叶子披散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触我的头顶。仿佛是善意的提醒。

    长方形的园子,并不大。疏疏落落这一蓬那一簇,倒也还生趣。最夺目的便是东北角上那一团映山红。红得那么烈,像一方绿幕上燃烧的小太阳。细看,还混着木槿,玫瑰和月季。浓淡相宜的红,不断红着,把铁栅栏外的野草花也描红了,风风火火一路燎原下去,落到碧深的海里,倒分不清哪是海的颜色,哪是花的颜色了。

    整个园子采用的是西高东矮的走势。大概依山而建的缘故。不用猜,也知道那两株灼灼如华的高大乔木是张爱玲最爱的象牙红和凤凰木。如今正是它们盛放的季节。乍一看,两棵树有些相似,只不过象牙红红得干脆,凤凰花更为妖娆。挤密捱密的红花喷火蒸霞一般,逃之夭夭直达天际,将初夏的蓝天染得红粉透亮。

    风渐渐大了,角落里那丛翠竹吹弯了腰。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太阳悠悠地挂在云端,下一刻隐遁了,只是云边还露着炯炯的光。雨哗哗地落,园子里兀自升腾起一蓬一蓬夹杂着青草的土腥气。一块白手帕“啪”地扑落在地,像受伤的白鸽子蜷成一团。仔细一看,却是一朵硕大的广玉兰。

    白的、绿的、紫的、红的绣球花,低着头在白辣辣的雨里翻滚。凤尾草、菖蒲、芦苇、栀子花、淡巴菰、晚香玉、苍兰、香蕉树,生长得太繁茂,彼此夹缠侵略。只剩下看不尽的绿。乌天白水中,那绿醉醺醺地荡漾,蔓延,搅乱了一片天一方地。

    忽然,雨停了。天边一半乌一半金,方才的迅雨仿若一场短暂的梦境。细小的水从叶缝中叮叮咚咚钻出来,在土地上汇成一串不成调的潺潺之音。地上零零落落的花瓣,白的、肥的、紫的、绿的、圆的、尖的,垂头丧气的。被遗忘、被抛弃。湿气氲得甜腐味更浓了,渐渐透不过气来。

    草地上躺着一团软软的深粉。我捡起来,是一朵芍药。它开得正好,复瓣,金心。伙伴们还在枝头含苞,它却率先绽放,是为了即将的节日吗?我小心地捧着,我要把它带回家插在瓶子里,不辜负这份多情。

    ————

    我整理了张爱玲近三十篇中长篇小说,少量散文后,用文字构建了想象中的张家四季花园。

    事实上,终其一生,她并不曾拥有过自己的花园。但,这丝毫没有削弱她文字的富丽和芳香。

    对她的文字梳理后,我觉得她爱花草,只是有些粗心。《第一炉香》中不到百字的小段,“在黄梅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青叶子味;芭蕉、栀子花、玉兰花、香蕉树、樟脑树、菖蒲、凤尾草、象牙红、棕榈、芦苇、淡巴菰,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有点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点微微的腥气。”罕见地历数了十一种植物。仿若一位饕餮之徒,将美食囫囵入喉,虽大快朵颐,终究失去了细品的回味。

    她爱写红,杜鹃花、野杜鹃、象牙红、木槿花、凤凰木。红花在她的笔下摧枯拉朽,烈得烫手。红能喷火,也能染天。她也写蓝,墨蓝的天,碧蓝的海。“澎湃的海涛,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缘都染蓝了。”(《倾城之恋》)文字仿佛调色板,在白色的稿纸上,铺染出一幅幅浓墨重彩的画。色彩之厚重,对比之强烈,“窜上落下,厮杀得异常热闹。”(同上)

    张氏文字素有古风。不论什么字拿来就用,形容词可以有动作,动词可以平静下来。这一点在古文大概常见。你还记得曾经的文言课中,那些让人挠头不已的通假字,意动词,秃头句子吗?现在,我忽然懂得,文字不需深究,一旦用起来,它就像汩汩活水,在指尖在眼底流动。

    这个花园不会在上海。因为地域,更因为人文。张氏笔下的上海洋场也好,遗少深宅也好,皆是一个个水门汀(cement)园子,里面盛产勾心斗角的女人,和精刮自私的男人。他们眼里只盯着人,盯着钱,哪还有闲情逸致侍弄花园呢?即便有,也会像《茉莉香片》中那样,荒废着堆垃圾和烧鸦片。

    所以,我想它可以在北平,但更好在香港。因为,在早期的以香港为背景的小说中,张氏人物还没有完全迷失在人际蛛网中。那时候的文字瑰丽,喷张,锦簇繁盛的植物,搭着肩踩着腿往前窜,唯恐你看不到它。我统计,处女作《第一炉香》一文中,张描写了十五至十七种植物。

    植物能渲染气氛,能调度情绪,也能承启情节。“不多的空隙里,生着各种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黄色、紫色、深粉红——火山的涎沫。还有一种背对背开的并蒂莲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黄的斑纹。在这些花木之间,又有无数的昆虫,蠕蠕地爬动,唧唧地叫唤着。再加上银色的小四脚蛇,阁阁作声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宁的庞大而不彻底的寂静。”(《第二炉香》)繁杂的色彩、数不清的昆虫、动物、草花。密度和厚度编织出毛骨悚然的紧张之感。

    就像雷蒙德.钱德勒在《漫长的告别》中宣称的,“我为什么这么注重细节?因为气氛太紧张,每一件小事都突出得活像一场表演,一个独一无二且异常重要的动作。”二十世纪四〇年代,张爱玲写小说时,钱德勒在太平洋彼岸声名鹊起,当起了好莱坞的电影编剧。他们并不曾有过交集。不过,在某一个维度上,他们超越时空,产生不谋而合的联结。

    那些有着不同模样的文字符号,在这些塔尖儿的小说家手中,变幻成琥珀色威士忌中的冰块;或者是简陋的绿色行军床上一行行黑色墨迹;又或者是烟斗里徐徐而起的迷雾……

    小说家们平行地在彼此的轨道上创作、生活。后世的读者,在某一刻,获得了高空视角,调动起航拍的镜头,捕捉到了地面的他们。我们看到了那条绑在他们笔尖之间隐秘的“红线”。这就是我们作为读者最有趣的福利了。

    我在想象的花园里,捡起了一朵深粉色的金心芍药。这朵沉甸甸的花朵,散发着清冽的幽香,那样美,那样弱,就像爱玲对母亲爱而不得的心情。“母亲节这天走过一爿花店,见橱窗里一丛芍药,有一朵开得最好,长圆形的花,深粉红色复瓣,老金黄色花心,她觉得像蕊秋。......蕊秋卸去白纸绿纸卷,露出花蒂,原来这朵花太沉重,蒂子断了,用根铁丝支撑着。九莉‘嗳呀’了一声,耳朵里轰然一声巨响,魂飞魄散......”(《小团圆》)

    四岁时,爱玲的母亲去国远渡,回来也仿若候鸟,从不长留。爱玲像岸边的崖石般望海,那涛涛深海在她的心里,或许代表远去的母亲。渡过了海就找到了她。我珍藏起这朵想象的花朵,也是珍爱那颗小小的孤独童心。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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