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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章
第十一章
一般来说,大年初一那天大家都不会走亲戚,初一不出行,至多就是邻里之间串串门,道声新年好。
初一早上,刘庆宝跟着他爸绕学校院子转了一大圈,到各个老师家里闲坐了一会儿。
等拜完年以后,大人们便开始他们的年终总结。
女人们围火盆坐一圈,手里织着毛衣,叽叽喳喳,叙旧谈天,聊的不外乎那些家长里短,谁谁谁有本事挣了多少钱,谁谁谁倒大霉摊了多少事。总之,一个人若想在别人嘴中广为传扬,要么牛逼,要么傻逼,而那些中规中矩且没啥能耐的,即便被抬上了桌面也坚挺不了多久,顶多就是一句——哦,那人还算可以,人不错——就给简单打发了。
另一群大老爷们呢,则喜欢搬张木桌凑边上,打牌,女人们聊的八卦趣闻是牌桌外的最佳消遣,偶尔他们也会忍不住插上几嘴,不过往往都会被毫不留情的顶回去。
你又晓得嘞?!别人谁谁谁,可精明着嘞!你以为人家都像你一样整天不想事的哦!陈若兰老喜欢这样讲刘全有,在她眼里,刘全有就是那种头脑简单的糙爷们,简单至极的直肠子,直来直去,喜怒形于色,老容易被人算计。似乎天底下男人中,别人就算不是一肚子坏水也懂得提防,就她家老刘总学不会长个记性不吃亏。
他们聊的都是些刘庆宝听不大懂更插不上话的东西,待旁边只坐了一会儿,刘庆宝就感到无聊了,回到房间,几个弟弟妹妹正挤在电视机前看节目,一见他进来,便吵着让他带队去买炮仗玩,刘庆宝掐指一算,这笔买卖只有亏本的份,遂逃之夭夭。
他戴上李飞燕送的手套,双手拢着,开始满院子溜达。
第一场雪下过以后,还陆续下过几场小雪,水木桥的山色水色转眼间都被亮白铺满,雪包如棉絮般盛开在山野的每一个角落,并且,春节这两天格外冷了些,老天爷似乎正准备憋足劲给大地点颜色瞧瞧。
走出屋,冷风迎面扑来,外面那些屋檐下,挂满了长短不一的冰锥,像是晶莹的洞帘,有些长的,甚至能有一米多,那都是夜晚凝结的雪水。
刘庆宝以前曾认真思考过这冰锥是如何形成的,他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屋内的温度比屋外温度高,特别是入夜以后,人都躺在床上睡觉,呼出的热气传到了房顶,融化白雪,雪水再顺着屋檐淌下,到了屋檐边的时候,又因为寒冷的天气而结冰,一滴一滴,便连成了串。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刘庆宝还专门凑到屋檐下蹲守过大半天,仔细观察冰锥的每一分变化。
俗话说,真理的求证总是艰难而曲折的,要想取得成功,不仅需要极强的耐心和极大的勇气,还得拥有足够大的运气。刘庆宝对此印象深刻。
那次,他在屋檐下守了很久,盯得眼睛发酸,还得忍受时不时从屋顶滴落脸颊的冰水,然而,就在他感到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恍惚间,突然传来呲啦一声爆响,仔细一听,原来是屋里在炒菜,油水在锅中爆炒的声音瞬间令他回了神,然后他就看到,头顶一大片冰锥忽然摇摇欲坠起来,伴随着屋里锅铲搅动的声响,成片成片的冰锥带着雪水哗啦啦猛往下掉。
要是再逃慢点,或许他的脑袋就得开瓢。
经此一事,刘庆宝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实践出真知,实践也有可能砸出脑汁。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转了没一会儿,刘庆宝决定去找李康和李小鹏练“剑”玩,所谓剑,就是悬在屋檐下的那些个冰锥。学校有两排矮房,多是些仓库和会议室,屋檐极低,只要稍微一跳就能把冰锥拔下来。
一人一根冰锥,呼哈呼哈,应声而折,然后再换一根。
不过,当刘庆宝喊来李康和李小鹏的时候,两个好哥们却露出了嗤之以鼻的神态,他们说,刘庆宝已经落伍了。
李康说:冰锥不该是这么玩的。
李小鹏也很在旁边点头:对啊对啊,这么玩不够刺激。
看着他俩如此一致的表情,刘庆宝有些不信的想到,这世上还有我不知道的玩法?
他说:那你们说说看,怎么玩?
李小鹏和李康互相对视一眼,嘿嘿笑了。
李康说:你看着,我给你表演下。
说完,李康从院里找来一根棍子,在刘庆宝一脸好奇的注视中,跑到矮房下,先是用棍子指着上面一排冰锥,如检阅部队一样,依次点过去,而后,暗运真气,暴喝出手。
呼!哈!
哗啦!哗啦……
在木棍的无情摧残下,饱满晶莹的冰锥犹如肆虐狂风中的可怜枯枝,被尽数斩落。
刘庆宝瞪大眼睛。
一场阵势不小的冰雹雨过后,李康单手擎棍,站在屋前,背影颇有几分豪情。
他回头冲刘庆宝龇牙笑道:哥这样像不像个大侠?
刘庆宝用力拍了拍额头,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咕哝:侠,侠你个鬼!
然后,他们三个就一人一根木棍,绕着学校满院跑,开始了谁砍得更多的比赛。
…………
春节前两天在无聊中缓缓度过,第三天,按照往年惯例,全家人回祖屋祠堂祭拜先人。
祖屋是在离学校大约五公里远的刘家村,光听名字就能猜到,刘氏是村中大户,不过,刘庆宝听刘全有说,其实他们家以前并不是水木桥人,大概是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吧,战争年代,从东部沿海地区逃难来的。
刘氏祖上逃到水木桥以后,觉得这边环境不错,位置又偏,远离外边的战乱人祸,于是便就地开荒,建起了刘家村,现如今,经过百来年的发展,村里人丁已十分兴旺,特别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不管是在外地经商的还是从政的,全都回家团聚,好不热闹。
一行人早上八点赶到村外,在小店买了些炮仗纸钱,然后沿着蜿蜒小道,蜂拥上山。
刘家村沿山而建,整个村子从山顶到山脚呈扇形铺开,刘庆宝他们家位于山腰往上一点,屋前是一片空地,视野十分开阔。
祖屋如今并未空着,刘庆宝还有个大爷爷尚在人世,说起来,这位大爷爷当年算是个很能干的石匠,年轻时凭着手艺也曾闯出过名堂,可惜后来遇了事故,废了条腿,大好青年的黄金人生就此被岁月冲涮成泥,后面这半辈子守着旧梦入眠,至今能句囫囵话都很难清晰吐出,见着了人,只能将喜怒摆在脸上,喉间的咿呀咿呀,除了厮守半生的老伴能懂,对于旁人来说无疑天书。
刘庆宝对于村子的记忆大多停留在七岁以前,一路上见着了村里的乡亲,全得靠刘全有提醒这是什么人,该怎么叫。乡里规矩多,光是捋清楚辈分都不是件容易事,可刘全有在这件事上却从未错过。
一行人走了大约五六分钟,立于小坡顶的祖屋便已遥遥在望,一条小道直通正堂,大人们开始撕鞭炮塑封,刘庆宝见状怪叫一声,领着一群半大不小的弟弟妹妹们匆匆往前冲,一口气跑进堂屋门后,捂起耳朵,以便躲避那喧嚣尘上的炮火。
传说,人们在春节放鞭炮是为了驱赶年兽,祈求平安,后来便逐渐演变成了一种庆祝仪式,以图个吉利兆头。刘庆宝以前也喜欢玩炮仗。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炮仗这种东西,能极大满足他们对于力量的向往,挥手间烟尘四起,声势浩大,极具侠客风范。
只不过,自从前年上演过一次手中炸炮的杂技后,刘庆宝就对此类人间烟火敬而远之了。追求力量与帅气固然是好的,但要是一不小心把九阳神功练成了七伤拳那就很亏了。就像砸冰锥,每次见着那些晶莹尖锐的冰锥往下掉时,刘庆宝都会忍不住头皮发麻。
炮仗声低下去后,堂屋里的喧闹便陡然冒起,刘庆宝爷爷这一脉,以及大爷爷家的一脉,两大家子三四十号人济济一堂,叙旧问好,声浪一重高过一重。
刘庆宝和长辈待一起比较腼腆,反正也插不上话,便干脆蹲到堂屋门口,看他们热闹。他手里捧着大奶奶刚沏好的枣茶,雾气袅袅朦胧视线,隐隐绰绰间,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堂屋一隅,那儿的墙壁上挂着一张中年男人的照片,模样与刘庆宝有七八分相似。
刘庆宝脑海中没能留下与爷爷半点相关的记忆,这张照片,是那位性格几近完美的长辈留给他为数不多的形象之一了,平头短发,眼神微凝,面容有些严肃,却又像是随时准备拉开笑容。不怒自威,这是刘庆宝唯一能想到的形容了。说起来,刘全有在这方面也是一脉相承,喜怒比盛夏的天气还难猜,不过转念一想,刘庆宝估计他老子当年吃的苦头也不少,一想到这里,他突然又觉得有些欣慰了。
叙完旧以后,所有人按照辈分依次在屋里站好。王蔻真和大嫂俩人蹲在最前面的神龛下点燃纸钱,刘全有作为青壮一辈的代表,向家族先辈介绍今天来此祭拜的后人,无论是刘氏子孙还是家眷,无一遗漏,甚至把两脉中没能赶来的同辈都捎带上了,并替他们解释了原因。
刘庆宝在倒数第二排,悄悄伸长脖子往里看,心想,自家老子还真是会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搞得好像刘氏的先祖们正在对面一样,这个念头一起,不知为何,刘庆宝忙抬头张望了一眼,神色有些慌张,举头三尺有神明,他没来由生出一种被人凝视的心虚感。
等刘全有讲过话,祈求了先祖保佑后,众人齐齐举起手中三柱香火躬身作揖。刘庆宝低着头,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着,我的爷爷太爷爷们啊别当真,我就是开个玩笑,我最信你们了。
上过香以后,按照当地习俗,还需要打卦,卦片一般是竹片或是牛角片,分阴阳两面,求卦的人先把卦片捧在手里,向先祖和神灵求证某事或是祈求保佑,说完以后将卦片投掷出去,落地现卦,一阴一阳则是宝卦,为吉。
刘全有打卦很有一套,卦象好固然是最好,有时候卦象不好,他便像个耍泼撒娇的小孩一样自言自语,说什么先祖约摸是没听清,又或是诚意不够云云,甚至有时候还会自己扇嘴巴子,说自己讲错了,然后换个说法,意思却还是没变,总归是要把宝卦打出来了才罢休。
这也是刘庆宝每年最喜欢的节目了,一来是觉得好玩,二来是觉得看他老子自扇耳光的样子着实有趣,实际上,每次这时候大家也都是笑得最欢的。
仪式都结束以后,大人们并没有急着撤离,还留在堂屋里同大爷爷一家聊天,刘庆宝却趁他们不注意,悄然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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