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洗漱台洗脸,抬眼看到朋友送的盆栽不觉间长了一大截,绿色的主干萌发出柔软的新叶,强烈的新生与世上速朽的生命是如此鲜明的触目惊心,潜藏在意识里的熟悉痛感瞬间被唤醒,再一次沦陷在神经网络支配的情绪体验里,我几乎主动的交付出生命里最真挚的部分,甘愿在恐怖里陷落。
寒假被支支吾吾告知爷爷检查出癌症,他本人不自知。这两个字这样恶毒致命,像是诅咒,我生命的一部分陷落在阴影里。第一次意识到“癌症”这个字眼拥有怎样的摧毁力,它会在缓慢的扩散蔓延它庞大的种群,逐步侵袭咬噬一个脆弱的生命体之前,首先在意识里滋生出浸染了腐朽气味的巨大恐怖感,伴着放大数倍的疼痛一点一点凌迟你的未来,每一秒都在剥夺你的意志,看你自毁至形容狰狞,短暂无可救药的枯萎。
我被强行带离凶猛着无限可能的生命轨道,站立在时间的分野,和这个深爱的苍老生命--我生命构架重要的组成部分,一起逼视时间的尽头,感受时间在迅速流逝,即将离失的荒诞感让我害怕的想要尖叫,我如此清晰的感觉到一把利刃开始从我胸口刺入,用肉眼看不到的速度抵进,听闻噩耗的惊惧和拒绝相信是刀尖触到皮肤的瞬间的空白,须臾,被刀刃刺进皮肤表皮层的痛感取代,这种痛苦一开始是如此剧烈,当我意识到悲伤是我可以能做的唯一的事时,这把利刃依旧在刺入心脏,缓慢的极具欺骗性,我甚至以为它没有停止刺入,只是扎进我的皮肉里而已。
我站在可以看到尽头的生命荒野,恐慌塞入我生命每一处缝隙,我看见时间用一种残酷的方式拖拽着我深爱的人,我看见癌细胞蔓延他的五脏六腑,他得身体迅速的瘦弱下去,面容发黄模糊,他细弱的双腿青筋突起,僵硬的腰身佝偻变形,肿胀的喉管让他吞咽的那样疼痛。我看见他在深夜颤颤巍巍的从那张堂屋的木床上支起上身,从发脓肿胀的肺部咳出鲜艳的血液,他开始瞳孔收缩,他一定开始意识到什么,对着空气哭泣。我开始惊惧他满脸的褶皱如此深刻,我却从未看到过。我看见他如同儿时训斥我偷吃东西,看见他坐在老宅堂屋那张软座躺椅上对我笑,看见他带着草帽在宅院种那颗紫荆花树,看他浓眉星目一脸严肃教我打算盘,他是我们家最英俊,算盘打得最好的人。我看见他开始苍老,看见他在我回老家途径的马路口坐在电动三轮上买一大袋葡萄等我的身影,可是我每次回去见他总是如此的不情愿,我看见他白衬衫上开始发黄的痕迹,看见他的牙其实早就掉光了,看见透明器皿里他红色假牙,看见他每次叫我莹,回来了,嘴角咧开的弧度......
啊,我看见他被时间拖拽着,记忆里高大的他蜷缩身体无助的任由时间拖行,眼睛里盛满害怕和痛苦,那是他从来就没有过的无助和恐惧。我想跑过去抱他,让他别怕。可是我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他,我大声的跪地乞求时间不要那样残忍对他,我说我求求你,我拿我换他好不好?我求你别让他疼,你看他苍老的骨头都是硬的,我绝望的疯狂磕头,歇斯底里的哭泣,丑态毕露,预备把一生都献祭出来,时间依然拖着毫无反抗力的他走向尽头。我说我靠,我操你妈,你他妈的不知道他多痛嘛?他都流血了,他身体里那么多癌细胞在叮咬他,他说他很痛,他害怕一个人走,他害怕呀,他都发抖了啊啊啊啊啊啊,不要,我开始尖叫,但是时间还是那样冷漠的拖着他走向尽头,我想我终于意识到这个人快消失掉了,意味着很快这个人不存在了,我再也听不到,感受到他了,不存在,不存在,多么可怕呀,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可是我追不上时间,我身上那把刀刺入的痛感越来越强烈,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追赶时间的,他慢点走就行,让我还可以看到这个人就足够了,我不贪心了,我多看看他就好了。我知道我终究会熟悉这种痛感的,一直到麻木,我知道那把利刃依旧不停的刺入。我知道它会在那个人消失那天刺入心脏,剜掉我生命的一部分,那或许是最疼的一刻,那时我就是另外一个人了,因为我生命的一部分被割除掉了,我就是残缺不全的了,日后会不会痊愈长肉?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那个伤疤一直在,而且我以后会拥有更多的伤疤,被剜掉更多部分。
一个国家都可以因为一段感情陷落,我个人的情绪沦陷就显得如此平淡无奇,但是它同样具有前者一样的摧毁力。
医生说他保守治疗还有五六年,我不预备乐观期待,癌症横亘在孱弱的生命时间荒野,随时准备带走他,时间与等待的角力如此残忍的催逼着我,我得要玩命努力,在他没有消失掉那个出口前,我不知道努力什么,因为好像除了这个,我找不到任何消除痛苦恐慌的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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