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去三个小时车程之外的二哥家看望父亲,又见到了侄女梦。
梦原本是一个漂亮女孩,漂亮到走在街上,会有路过的小伙吹口哨,也会有老板想招募到自己企业做招牌,还会有人惋惜她当年没考戏剧学院,但家教使然,加上性格保守,梦一直洁身自好,安分守己。
梦今年三十二岁,面容依然姣好,但粉底浮在皮肤表面,像个假人。她斜靠在沙发一角,整个人都透出疲态,好像躯体和灵魂怎么努力都合不到一起,连对五岁小儿的撒娇卖萌,也显得心不在焉。
听二嫂说,梦又怀孕了,这次准备生下来。上次流产,婆婆已颇有微词,梦的老公坤也扬言,如果梦不想生,他找别人生。梦极其喜欢孩子,不用说二胎,生个三胎四胎,她也是愿意的,只是目前条件确实不太允许。
二哥一家二十多年前投奔大哥去W城安家落户,这些年随着老家日新月异的发展,以化工为支柱产业的W城更显衰败,灰蒙蒙的街道,老旧的建筑,空气中弥漫的化工气味,异乡人的漂泊感,更加剧了二哥迁回老家的迫切心情。
大哥虽然目前还在W城工作,但大嫂退休后,跟大学毕业的侄子已经回到老家安居乐业,让二哥一家迁回老家,成了我们全家努力的目标。
梦高中毕业那年,被全家处心积虑地报志愿到我所在的地区上学,一是为了拆散她跟坤的恋情,二是为将来在老家就业成家做准备。梦似乎也理解全家的苦心,跟坤断过一两年的联系,没想到临近毕业,他俩的恋情又死灰复燃,把我们前几年所有的准备工作都付之一炬。
梦初中时就跟坤谈恋爱,恋情遭到全家反对。除了年龄小,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坤家在当地的名声不是很好。坤妈开海鲜行,借着坤大舅在当地的人脉,坤妈的买卖做得风生水起,积累了一定的资产,不但打扮得花枝招展,还开起了宝马。坤爸在工厂上班,挣的工资只顾自己吃吃喝喝,不知他天生没有家庭责任感,还是因为坤妈不算好的风评,他俩的关系形同虚设,住在一个家里,却分房分餐。
我家属典型的“老实忠厚”人家,打心底看不好被放养长大、身上带有街头小哥习性的坤,觉得跟他的家庭更是格格不入。如果梦嫁给坤,意味着二哥一家返回老家时,得把梦一人扔在异乡,这是疼女如命的二嫂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梦大学期间,周末都回我家,思想教育的重担落在了我肩上。我不时拿自己和周围人的婚姻举例,循循善诱,想让她明白,婚姻光靠爱情是很难维系的,即使能够走下去,也会异常辛苦。可不管我旁敲侧击,还是直言不讳,梦铁了心要嫁给爱情。
坤去一所民办大学读书一年后,辍学参了军,梦毕业后放弃当地稳定的工作,去坤部队所在地打工陪伴,后一起回到W城。全家很失望,但最失望的应该是我,毕竟我在梦的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
梦出生时,我正上初中,正是爱做梦的年纪,所以给那个可爱的女婴取名为“梦”,又因当时正迷恋琼瑶,给她取小名“琼琼”。老家口音“Q、T”和“O、E、I”不分,慢慢被叫成了“婷婷”。
梦是她这一辈中第一个孩子,被全家视若珍宝。父亲大男子主义,觉得抱孩子丢人,从来没抱过我们姊妹四人,梦出生后,父亲连去村委开会,也会抱着他小孙女,在冬天会把孙女的棉衣拿到村委的火炉上烘干。我上学时住校,放假回家时不想爹娘,却满心雀跃地想见到小侄女,上班后每次回家,都会给她买吃买穿,过年的新衣一直给她买到大学毕业。而梦,也非常亲我这个小姑,我每次回家,她先把我的包翻个底朝天,再给我梳满头的辫子,或者缠着我说这说那,恨不得长在我身上。
我刚结婚时,生活赤贫,梦到我家小住,我会拿出全家仅有的生活费,请梦吃烧烤,她上初中后,我为她重拾课本,假期把她接到我家辅导功课。回想起来,在学习上,我为梦付出的心血远超自己的闺女。
可能我很自私,我所有的过错,都不希望梦再去实践,我所有的遗憾,都希望在她身上得到弥补。尤其在婚姻上,我因为“不谙世事”吃过太多的苦,不想她重蹈覆辙。于是,无形中我按照自己“标准”来打造梦,希望她过上我理想的生活。可能爱之深恨之切,梦执意嫁给我不看好的爱情后,我失望透顶,不想再过问她的任何事。
梦的婚礼我还是去参加了,看着她装扮一新憧憬幸福的模样,不禁想起过往的种种,想到她以后可能面临的困难,我百感交集。可儿大不由娘,何况我只是个姑姑。
这些年,梦的日子跟我预料的一样艰辛。坤妈是个买卖人,并不喜欢嘴笨心实的梦,加之坤舅舅退休,海鲜行因无人关照而日益冷清,而坤妈随着年龄渐长姿色不再,她希望梦周末像她一样打扮的光鲜亮丽招揽买卖;坤呢,性格不受约束,眼高手低,折腾几年,把自己的婚房都赔了出去,还欠下不少外债。这些年,梦和坤的工资都不够日常消费,梦不管多不情愿,都不得不跟公婆住在一个屋檐下,她靠几张信用卡过日子,拆了东墙补西墙。
贫贱夫妻百事哀,梦和坤凭一腔热血筑就的爱情堡垒,被不堪的现实捶打得摇摇欲坠。他俩吵架时会互相埋怨,一个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有稳定工作,日子不会这么累;另一个说,我为了你推掉送上门的富家闺女,失去了资源和人脉……
前两年,梦给我微信,说已经后悔当年的不懂事,说坤做的很多事让她伤心,问能否再回我身边工作。我强压心痛,粗暴拒绝了她,甚至尖刻地说过“过了那个村没那个店”的狠话。已有老公和孩子,梦不再是当年无牵无挂的她,我即便有能力帮她,又怎么可能支持她去走一条更艰险的路?
梦的困境我看在眼里,但我自己的日子也一塌糊涂,实在是有心无力。我不知道梦的日子何时能熬出头,但人生没有来回路,她做出的选择,只能她自己承受。
穿好衣帽准备离开二哥家前,梦把我叫进卧室,说给我看两件衣服,我进了屋,她却先从衣袋掏出一支雅诗兰黛白金粉底液塞给我,说别人送她的,她不舍得用,怀孕了也没法用。回程路上,我把玩着兜里这支粉底,潸然泪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