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一来,惊蛰一过,连续两三周都不见几日晴。或许是剪羊毛的工人太勤劳,而羊毛又太轻盈,风一起,便一丛丛地腾到空中,板结成厚硬的云。又或许是织妇瞧好了市价,鼓足劲儿地织出巨幅巨幅的白色布匹,却被重峦偷去做了披风。总之,一睁眼就是排山倒海的空濛和茫茫向我扑来,使人目眩,使人罹了季节性的白内障。而那已经几月不见的羽族,追云逐雾地从南方从乡野从什么科什么目的树的枝头,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渡”而来,停落在哪一路电缆上唱成了五线谱,停落在什么材质制成的阳台栏杆上,把正在孵梦的人吵醒,而当你气冲冲地抓开窗帘想一吐满喉咙的积怨时,却发现连它的影子都被羽化了,你只得搓搓额头拍拍嘴巴准备睡个回笼。
外婆家的阳台虽比不上鲁迅家的百草园,藏不了那轻捷的叫天子,但盎然的生态依旧是“叫天子们”的乐园。你看看那素翠相间的茉莉,婀娜多姿,你捻捻那太阳烘不灭,霜冻不死的薄荷叶,其纹理纵横交错且立体,手感真像古老传说中的符石,你闻闻蚯蚓新翻的泥土,哪一寸没有春风的清气,你再仔细听听,是蚂蚁的脚步,蜂媒蝶使的翅扇……把玩不尽的乐趣。而阳台的一侧则是用木棒悬起来的各式腌制肉类,腊肉,腊肠,风肉等,从年前悬到现在,从孩童悬到壮年,从太阳悬到星星,一年内总有一段时间是这么悬着的。这田园式的风光在高楼林立的城市显得有些突兀,在我眼里却是一种冲突美。
这令人垂涎的钟鼓馔玉,关在门内却又关在门外,给了“偷渡”而来的羽族很多可乘之机。
当外婆和我不在客厅时,它们就偷偷从不远处赶来,似乎早已踩好点了,只顾等待着时机,一只两只三四五只,麻雀雨燕灰斑鸠,在阳台的一角上腾下扑,好不热闹,先是一阵“唧唧啾啾”夹着“砰砰拂拂”,而后慢慢岑寂下来。若没有仔细聆听这传来的躁动,是根本不会发觉它们已经得手并全身而退了。
小时候,我甚至觉得鸟儿吃肉是不可思议的,直到某天,我蹲在阳台一盆缠绵交颈的牵牛花前,低着头观察蚂蚁搬家,恍惚间瞟见悬挂的腊肠上竟开了一个簸箕形的口子,在重力的作用下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来,而一旁的腊肉也缺了一小角,白中带黄的肉暴露在我眼中,坑坑洼洼不知是谁的雕塑杰作,我愣了一下,感觉不妙,然后转身贴着窗户玻璃朝屋内喊到:外婆,腊肉腊肠被耗子啃了。“嚓嚓,嚓嚓”,外婆闻讯赶来,眯着眼用手指拨动肉肠仔细打量了一番,略带惋惜地压低音量说:鸠鸠儿又来偷吃了。我听罢一脸震惊地问:鸠鸠儿也吃肉吗?“当然,它们什么都吃的”,外婆如是说。从那以后,我对鸟儿的认识就更清晰了。其实现在回过头来想想,鸟儿吃肉这件事我早应该明了了呀!当初在科教频道看动物世界的时候,雏鸟见雌鸟回来,就三三五五地张开待哺的大嘴,不管能不能分到食物,而雌鸟就会把满嘴的蠕虫挨个塞进雏鸟们的嘴里,而后体会雏鸟们的孺慕之情。那蠕虫不就是肉吗?它们从呱呱坠地时就已经开始吃肉了!我猛一拍额头,像是解对了一道过程纷繁复杂的高数题一样。
每年的二三月份,是偷“腊”者们最猖獗的时期,它们仿佛是做足了准备的:在逐渐温煦的气候条件下隐遁而来,此时还未收贮的腊肉肠等正胴体在阳台上,而年后的人们忙碌不已,无暇顾及其他事情。天时地利人和,若不在此时饱餐一顿,就要等到明年开春的季节了。它们很懂得把握机会,它们是觅食的怪精,是自然界精英中的精英。
若逢外婆在客厅里,偷“腊”者们总是会被一阵“呜~嘘”伴随巨大的跺脚声吓跑,外婆就是用这种制造音响的办法驱逐它们。后来外婆另外想了一个法子,准备制作一个简易的稻草人,哦不,应该是“稻草袋”。她准备用一根一米左右长的,食指粗细的木棍或干筋儿的竹条,一端用细线系一个有耳提的塑料袋,让塑料袋能在风中亦浮亦沉,另一端则斜插在花盆的泥土里,有塑料袋的一端伸出栏杆外,这样就能捕捉更多的风,形成视觉上的动态,让偷“腊”者们觉得有人在一旁驱逐它们一样。但选择塑料袋也是一件值得斟酌的事情,某些种类的塑料袋在折叠或搓捻时会发出密而脆的响声,这其实是很符合选择条件的,但它的缺点就是比较笨重,而孟,仲春时节的风还不够激烈,很难将它呼起,无法达到驱逐的效果,所以最后选择的是一种很透很薄很软的塑料袋,在风中它晃着脑袋,像一个喝醉的禁卫军人一样,但从未忘记自身的职责。
外婆的这种方法在一段时期内是奏效的,但时间一长(也就两三天吧),聪明的偷“腊”者们就已经察觉到其中的猫腻了,依然是大摇大摆地飞来,饱餐后又大摇大摆地飞去,实在另人可恨又可笑。这场驱逐战以我们的失败而告终。外婆告诫我说:从现在起,只要阳台有什么动静,你就要去察看一下,免得鸠鸠儿又来偷吃。我倒是很乐意地接受了这个差事,其实我对它们并不讨厌,甚至还想过摊开手掌,在掌心放些食物吸引它们前来,感受它们在我手上一蹦一跳的感觉,不过这只是我的臆想罢了,偷“腊”者们才不会认为我有这么好心呢。
我的卧室是与客厅并排而建的,站在卧室的窗内,可以很直观地了解阳台上的情况。但我却喜欢坐在书桌前,或者挪个小木凳斜倚在床前,翻开一本宋词精选或是余光中散文选,静沐一下午的时光。其间偶尔会有小鸟造访,但都只是在雨棚上,空调机箱上微微点几下就“鸠儿”一声扑打着翅膀飞走了,“似乎它们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贪吃”,我走神地呓了几句,然后又把专注力交给仓颉的灵感了。
恰是曲躬已久,颈背皆酸时,起身伸个懒腰,两三步到窗前凝伫,这时偷“腊”者却如赴宴般不知从何处飞来,从我盈寸的眼外飞来,旁若无人地立在栏杆上,此时我躲在窗后,保持方才的姿势如蜡像般,连眨眼都得卡好时间。只见它高速扭着小脑袋,上下左右前后都被它瞧了个遍,眼睛里的小珍珠黑得油亮,棕褐色的翅羽往后背贴着,而球大的肚皮一瘪一鼓的,毛茸茸肉球球,两杆腿却细得跟牙签一样,远远看去真像颗立在栏杆上的毛绒球,又像小孩儿手里的棉花糖,不过这棉花糖应该是巧克力味儿的。它一时间不知换了几次方向,每换一次都会小小地弹起一下,那双爪子自然是抓不住粗如擀面杖的栏杆的,只是传来微小的“呲呲”摩擦声。不久,从涵虚处又跃来几只,罗列一行。这时我就把手发条式地缓缓抬到窗框旁,倏地狠狠一拽,窗槽与窗轮立刻挤出巨大又刺耳的声线,击打在偷“腊”者们的耳膜上,它们又是“鸠儿”一声,瞬间就只剩下忽然惊散寂无声的余韵了。
这样的方式我屡试不爽,每次都能达到很好的效果。等春分一过,这些腊肉,腊肠等就会被外婆收回屋里,洗净放进冰箱冷冻起来,为之后近十个月的嘴和胃提供可持续供应的储备。而那些偷“腊”者们,不知再来时会有何感想,恐怕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曾经饕餮的地方,满肚子问号地黯然神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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