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花儿落了

作者: 蓝月妍 | 来源:发表于2021-01-27 13:21 被阅读0次

刚刚搭建好的灵堂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群,披挂着孝服,穿着素色鞋子,里一层外一层地跪了一地,时不时还传来几声哀哭声。地上铺着略显破败但整齐的草席,周边用素色瓷碗盛放着几块白面馒头。草席上一个神情肃穆的老人,已经沉沉睡去了,睡着的样子那么安详,那么端庄。父亲及叔伯们跪在前,我们一众兄妹们跪在其后。

爷爷去世了。父亲与叔伯们在病房里守护了72个小时之后,爷爷还是走了,走得很安详。

前几天我去病房看望爷爷,他的病情已经很重了。爷爷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一点儿生气。皮肤上疤痕以及皲裂的纹印似乎还在微微抖动着,脸上皱纹较以往多了些许,嘴边的胡茬又长了许多,阳光下有些发白,看不清的样子。

今儿躺在草席上的爷爷,皱纹较前几日我去看望时似乎又多了几许,手上密密麻麻的针孔竟像是一只只来自地狱的小鬼,张着大嘴啮咬着爷爷的躯体。灵堂里还充斥着各种中草药的刺鼻味道,呛得人想流眼泪。头顶上的风扇不要命地转动着。时已夏日,守着爷爷的人群,不时的擦拭着脸上滴落下来的水珠,分不清到底是是汗水还是泪水。我偷偷打量了一下身边的人,所有人的眼角都已经出现了血丝,下一秒就要流出血来似的。

木格窗外不知道何时伸过来一枝柳条儿,随风轻摇着,也是没有力气的模样,燥热的空气里时不时传来一阵一阵的蝉鸣。外面的庭院里到处都是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混杂着听不清喊些什么的叫喊声还有大人小孩的哀哭声,更加剧了空气中的沉闷感。

“二婶儿,别难受了。二叔走了,也算是去享福了。”是大爷爷家大伯的声音。那么熟悉,却又那么刺耳。我恍然惊醒,看了看身边的哥哥,再回头看看小弟小妹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悲伤以及憔悴。我还是不敢相信那个最疼我最爱我的爷爷走了,一如昨日接到电话的我。

我去看爷爷的那天,他还只是沉睡着。昨天父亲来电话告诉我爷爷走了,我实在是不敢相信。“不,不对,你一定是在骗我。”我冲电话里的父亲吼道,愤怒地把电话甩向墙角。浑身所有力气好像就这么用完了,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我用尽浑身力气颓然地坐了起来,回想着父亲电话里的话,念叨着“不会的,不会的,一定不会的……”终于还是抱着头放声大哭了起来。

看着草席上静静闭目躺着的爷爷,那神情仍然是那么地肃穆,那么地神气,却又透着一分分的和蔼和慈祥,一如往常的样子。再看看地上破败的草席,我想起了那分明是爷爷自己编织的草席。

爷爷最拿手的就是编制东西了,不管是背篓、提篮还是扫帚,甚至是草席,只要生活中能够用到的东西,爷爷那双粗糙的大手,总能给你编织出来。小的时候,我总喜欢和小妹一起跟在爷爷的身边,一起上山割藤蔓,下河摸水草。而这些看起来毫无用处的东西,总是能在爷爷的手中不断地翻出新花样。

那时候的爷爷神气极了,左手一根藤蔓,右手一根水草,脚边蹬着一条草绳,左穿右插,上引下钻,眯起眼来看看,操起另一条草绳继续……没有一会儿,一条漂亮的草席就完成了。我跟小妹也总会发出一声声的惊叹,“哇!爷爷好棒,好棒!”而爷爷呢似乎也很受用这种夸赞,总会在我跟小妹的夸赞声中哈哈大笑一声而去。接着我跟小妹也总是会拿着一根草芽跑着跳着撩爷爷的脖颈,要爷爷抱着背着,祖孙几人一起笑着进门去。

而现在,静静躺着的爷爷仍然十分神气,但他亲手编织的草席成了他最后的归宿。垂放在地上的手无意间拨动了地上的草席,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扎得我心底发慌。

“爷爷……爷爷……”我冲着躺着的爷爷大叫,满心欢喜地想听到爷爷的一声呼唤,除了风吹草席动的声音,没有人回应。第二声,“爷爷……爷爷……”还是没人应,“咯吱咯吱……”第三声,“爷……爷……爷爷……”我的声音已经是渐渐沙哑,“咯吱咯吱……”

周边一边寂静,除了父亲叔伯们的抽噎哭泣声,还有那草席的“咯吱咯吱”声,再无半点声响。我愣愣神,终于开始接受爷爷走了的事实。滚烫的泪水终于从眼眶滑落,掉在了爷爷躺着的那一条草席上。

三叔倚着墙角缓缓站起身,稳了稳因为久跪而发抖的身子,颤巍着手从旁边拿起一张火纸,不知道跟父亲说了句什么,父亲喉头蠕动了几下,吞了几口唾沫,朝三叔点了点头,三叔左手支撑着身体缓缓跪下,蠕动着膝盖,将火纸一点点盖在了爷爷的脸上。

“一叩首……”门外主事人的声音。满屋子的人顿时哭声大作,扣起头来,“俺的爷啊……”“二叩首……三叩首……”主事人的声音仍在继续,我轻轻伸出手,想要揭下爷爷脸上的火纸,手指在颤抖着,阳光下手上的汗毛似乎也在微微发抖。等到近了,近了,终于近了,还是放下了手。

“伢子,给你爷爷叩个头,爷爷生前最疼爱的就是你跟小妹。”父亲操着沙哑的喉咙对我跟小妹说。我闭紧了眼睛,不想让眼中的泪水再次滑落,泪水在眼眶直打转,终于掉落在地上,而我的头也重重地抢在了地上,“咚……咚……咚……”声声作响。

泪水模糊了眼帘,恍惚间我看到了爷爷从草席上坐了起来,脸色红润,慈爱地看着我。“爷爷……”爷爷的身影在模糊中逐渐丰满,我仿佛再次嗅到了爷爷身上熟悉的烟草味,还有那刚刚扎完草席的草香味……

“伢子,妮儿,快一点啊,咱们该回去了。再不回去的话你奶奶不给爷爷酒喝了!”“爷爷,我累。”“爷爷,要抱抱。”小妹的声音紧跟着。“你们这俩瓜娃子啊,来来来,爷爷抱。”说着一把将小妹拉在了肩头,空出的右手把我拉在了推车上。“走喽,回家卖猪仔去喽……”爷爷喊叫着。肩头上的小妹听了问爷爷:“爷爷,猪仔是谁啊?”“你们两个啊。哈哈哈……”爷爷放声大笑起来。我跟小妹愣了一下,也跟着哈哈笑起来。落日余晖映在了长满了藤蔓的山坡上,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影子,影子里一大两小三个人儿。

轱辘轱辘,小妹从爷爷肩头下来溜到了推车上,倚在了我的肩头。爷爷推着推车,我跟小妹坐在推车上,推车走在石子路上,有点颠簸,推车上的藤草随着颠簸扎在身上痒痒的,我跟小妹咯咯地笑,爷爷在后面唱着:“打喽啰,打喽啰。打了喽啰去卖猪仔……”

“回来了啊,老头子。伢子妮儿,快洗手吃饭去。”奶奶催促道。饭桌上,给爷爷倒着酒,爷爷冲我笑道:“多倒点,爷爷就好这一口。”我冲爷爷笑了一下,“不给,没有了,就这么多了。”边说边把酒瓶往身后藏去。“小没良心的。”爷爷笑骂道,脸上的皱纹成了一朵花的模样。

“啪嗒……”泪水滴落的声音惊醒了回忆中的我,爷爷离开了,那个和我上山摘果打草下河摸鱼捉虾的爷爷真的离开了。

日头渐渐沉下去了,满院子都洒上了一层金色。主事儿的人一遍遍地催促着:“孩子们呐,吃点饭吧。”父亲叔伯们缓缓站起了身,都打起了踉跄,周边的婶婶阿姨们急忙搀扶着父亲叔伯们挪到了“餐桌”前。说是餐桌,也就是一条草席铺在地上,摆着零零散散的馒头、青菜。

我跟小妹没有动,跪坐在爷爷身边,看着爷爷,期盼着奇迹的发生。两个馒头递了过来,我摇摇头,嗫嚅道:“爷爷说馒头压扁了吃会很甜。”又是一杯水送了过来,小妹也跟着我摇起了头,“爷爷最爱喝的是酒。”

“砰”的一声,一个茶碗摔落在地,碎成了两半。我回头看看,是父亲。父亲的眼睛,曾经多么的深邃灵动,今儿却成了一口干枯的井,满是淤泥,眼皮艰难地包裹着。眼睑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布满了血丝,再看看大伯叔叔还有婶婶阿姨们,似乎都是这样。我适才想起,这所有的人儿自打爷爷病重至今,就没有怎么合过眼啊。

是啊,我失去了爷爷,可父亲叔伯们也失去了他们的父亲啊。我拿起馒头,用力将馒头压扁,掰下一角放进嘴里,很甜。

是夜,星河璀璨,好似是上天的祭奠。月光倾泻,满院洒上了一层微波。庭中枇杷树的影子衬在了草席上,爬上了爷爷的脸颊,在那张盖着的火纸上画出了一幅斑驳的画。

我时不时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盼望着午夜12点钟的到来。十分钟……八分钟……五分钟……这时候我信了老人嘴里的话儿。家里老辈人常说午夜12点的时候,已经去世的人儿会回到家里看看。我盼望着,希冀着午夜爷爷能够还魂,再喊我一声“伢子”。

“叮当……”午夜的钟声敲响了。我大喜,四下里张望寻着爷爷的身影,四处寻而不见。“爷爷……爷爷……”我大叫着,声音沙哑,活像闷在水里的葫芦。没有回音,没有一丁点的回音。我悄悄伸出手摸了一下爷爷那满是茧子的大手,凉,沁得我心寒。

这时突然传出了呼噜声,在这寂静的午夜听得格外呛人。那是陪夜人的。莫名地生起一股气来,他如何能够睡得着,爷爷生前为他做了那么多力气。生气慢慢转成了恨,恨意逐渐累积。从午夜到晨光熹微,我恨遍了所有能恨的人,终究没有等到我最亲爱的爷爷。

恨,在我心中郁积了一夜,就像中了魔,我开始恨爷爷的四个儿子,我的父亲叔伯们,恨他们为什么不给爷爷最好的治疗。这恨,终于在清晨我见父亲的第一眼爆发。我用尽所有力气去推父亲,早已虚弱不堪的父亲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地上。父亲努力支起胳膊想要站起来,胳膊一阵发抖,终究是没有能够站起来。三叔见状踉跄着过来想要搀父亲起来,父亲摆摆手,没有言语,就那么坐在地上叹了口气。

我从没想过父亲会被我给轻易推倒,他曾经是那么的强壮啊。

可是此刻,恨已经充斥了我的脑海,我冲父亲叔伯们怒吼着:“你为什么要把爷爷从医院带回来?为什么不带他去最好的医院?为什么…为什么?!”

父亲看着我,张张嘴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吞了几口唾沫,还是没有出声。三叔叹了口气说:“医生让我们回家,说爷爷再继续治下去也只是白白受苦。”

我冷笑一声,转身向灵堂走去,跪在了爷爷躺着的那条草席上,贪婪地吮吸着草席上早已涣散的草香味。终于,丧礼完毕,爷爷下了葬。可我的恨,没有消去。

杨柳寒食清明到,转眼间爷爷已经离开我三年多了。我也大学毕业了,走入了社会,逐渐开始理解了身为成年人的父亲叔伯们的无奈。那年清明,我、父亲、叔叔伯伯一同去给爷爷扫墓。几人坐在爷爷编织的最柔软的草席上举起了酒杯,共同祭奠爷爷的亡灵。那一天,我第一次醉酒。父亲陪我守在那一片墓园里一夜,直到我酒醒。

父亲不知道的是,那一夜爷爷来到了我的梦里,还是在编织着草席,仍然是神气十足。左手一根藤蔓,右手一根水草,脚边蹬着一条草绳,左穿右插,上引下钻,眯起眼来看看,操起另一条草绳继续……

如今爷爷编织的草席早已经破败了,一起破败的还有当时我那沉积的恨意。而我步入社会也有近一年了,明白了生老病死,知晓了人生无奈,也更加懂得了亲情的可贵。

我吃东西越来越清淡,对待人事变迁越来越宽容,不乱发脾气也学会了忍让,慢慢地有了一颗坚强成长的心。慢慢也开始害怕听到任何与病痛有关的事,最大的心愿变成了身边的人都能健康无虞。相比一两年前迫不及待要去看远方的心,如今我更期待花十分之九的时间在温柔灯光下和身边的家人吃完的一餐饭。

原文写于庚子岁五月,更改于庚子岁腊月十五日

紫陌纤尘,牟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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