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桐花儿落了
1、
老村的春天醒得很慢,也拉得很长。从立春起,就有一些嫩芽和花苞偷偷摸摸地开始冒出来,到了四五月,也还没有夏天的迹象。正常的年份,总是三晴两雨的,风调雨顺,适合耕种。也有的年份不正常,绵雨下起来没完没了。阶沿坎儿也长起了青苔,果树开了花儿也不结果,种下地的菜也都烂在了地里,整个天地都雨濛濛灰沉沉的。
这样的日子里,人们除了抱怨哀叹,也别无他法。男人们困在家里就三五成群打牌喝酒吹牛聊天,女人们呢,就在家里缝缝补补,纳个袜底,打打毛线,且把春日作冬天。
院里的女孩子们就爱到我家来玩,和我妈妈学锥袜底、打毛线。我妈是我们院里最年轻的小媳妇,又是从比较远的其他乡嫁过来的,总有本村人没见过的新鲜花样子。这些女孩子中,文静的手最巧,妈妈教她的花样,她总是很快就学会了,做出来的活儿,比我妈做的还要好。
有时候也留她们在家吃饭,饭不够,就煮点面条当菜。只有文静说,我呀,好奇怪的,见不得饭里有面条,面条里掉了几颗饭进去,也吃不下,面就是面,饭就是饭,必须各吃各。妈妈喜欢她,就总是另外单独挑一碗面条给她。
文静那时十四五岁,那张秀气的脸完全吸收了父母的所有优点——五官小而紧凑,单看都不是特别打眼,但聚在她的脸上成为一体就格外合适,格外灵秀。眼睛和妈妈的一样细长,眼神清澈透亮,眼尾又稍稍上扬,略带笑意,但又合理扬弃了妈妈的单眼皮;最难得的是有一个内地人少见的高挺而秀巧的鼻子,这又是综合了妈妈挺拔的鼻梁和爸爸秀气的鼻头;更令人羡慕的是子妹几个中唯独她巧妙地避开了她爸一头的灰败油腻,拥有妈妈一样清秀浓密的黑发,洗头对她来说是件特别辛苦的事情,头发散开就装满了一脸盆;皮肤也是村里人少见的白皙,人们都说城里人白,那是没见太阳捂白的,文静的白才是真的白,太阳再大,她只是被晒得白里透红,怎么都不黑。
或许真的人如其名,文静从来都是斯斯文文的,说话细声细气,行动轻手轻脚。一堆人摆龙门阵的时候,她从来不插嘴,轮到她的话头被人抢了去,她也不紧跟着抢回来。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即使做错了事,也不忍心怪她的气质。
2、
文静一家住在老院的西北角上,他爸爸老许有个外号,叫做许神经。许神经的年纪并不大,好多年后他死去时都还没满六十,但他看着就十足是个老人。头发不多,灰巴巴油腻腻的,脸上倒是没多少皱纹,但是整个脸松垮垮的,特别是那缺缺凹凹的牙床,牙齿已经所剩不多,就更显得两颊塌陷,说话也不关风,所有声母为“f”的字,都只能发“h”音。院里的小孩子们就故意学他:“许大爷,吃焕(饭)了啊”,“许大爷,头华(发)上有个轰(蜂)子”,许神经咧着嘴笑笑:“晃(放)你娘的屁!”
很少有人看到许神经干活,他总是一个人在村里晃来晃去,到处都能见到他的身影。腰上系着一个牛角酒壶,没有几个时候是清醒的。每次来商店都是清了上次的老账再赊新的二两白酒,偶尔还要一包鱼皮花生,边喝边哼着不成调的川剧调子。
他家生了六个孩子,第五个才轮到是儿子,终于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过了几年又生了最后一个女儿。那时候老村的生育没有计划——既没有外力约束,也没有自我控制,完全顺其自然。多生一个也不过是煮饭时粥里多加一瓢水,吃饭时桌上多添一双筷子。
老大生得壮实,像个男人,早就出嫁了,孩子跟自己小妹妹差不多大;老二先天发育有问题,重度罗圈腿,走起路来是高低脚,刚嫁到大山里去了;老四干瘦,是个大龅牙;儿子生得憨,说话不利索,干脆起名就叫秤砣;小女儿聪明过人,但个子不足一米五;唯独老三生得清秀俊俏,个子也高挑,智力也正常,挑不出一点毛病,名字也起得好。
别看文静这个名字现在很平常,在当年的老村,同样排行“文”字辈的,可都叫什么文英、文会、文红、文丽之类的, “文”这个字还算好,稍微消解了一下后面那些字的土气,要是遇到排“小”字辈或“大”、“富”、“贵”这些字的,就简直是灾难了。
但是在许神经眼里,文静跟别的孩子也没有什么不同,照例想骂就骂,想打就打。
那时候村里的小孩子在家挨打,也算是家常便饭,几乎找不出一个从没挨过打的小孩。只不过在别人家里很多时候打孩子只是虚张声势,雷声大雨点小,而在许神经这里,打得格外凶狠些。他常说,小孩子么,不打一打不自量,不打一打总是皮发痒,打一顿就好了,黄金棍下出好人。话多,挨打,懒,挨打,打破了碗,挨打,什么屁事也没有也会突如其来地挨一顿打,只要他高兴。似乎打一打小孩,他就再也不会苦、不会累、不会烦,也不会再缺钱了,浑身上下都舒坦了。
文静只是洗了头散着等头发干,许神经见了也要呵斥两句:“披头散华(发)的,像个鬼王!天天洗洗洗,洗你娘的头!” 早上起床先梳洗后烧火做饭,他也要骂:“天天打打扮扮,赶到找人户出嫁乜!?”如果恰逢当时手痒,就顺手揪起女儿的脸,像钥匙开门似地转一圈,留下一个乌印子。
文静挨了打从来就不哭,也不会求饶,只是木木地站在那里,痛得忍不住才静悄悄地流些泪。许神经看到她这个样子,大概就像发气摔东西没有响声一样,一点都不解气。所以下手就越来越重,越打越气,越气越打。她妹妹们就比她狡猾多了,看着老汉作势要打就认错求饶,棍子还没落到身上就放声大哭。
3、
文静只读了二年级就停学在家了,割草喂猪是她的主业。她去上学的时候就已经十岁了,是学校普及义务教育来家里一再请去的。按许神经的意思,只给秤砣儿子一个人上学就行了,姑娘家终究是别人家的人,上学也是白上。后来许神经在家装疯卖傻,哭哭啼啼在地上打滚,把粮仓里的谷子往檐沟里倒,文静和老四就停了学,而小妹妹因为学习成绩数一数二,学校硬是派了老师天天去他家做工作,整整一个月,才让她继续上学。
那时候女孩子十四五岁,就有人提亲了,文静这样的女孩子,当然是抢手货。村里有名的媒婆高二孃就给她家提过好几次亲,但许神经一个都没看上,主要是男方的经济条件没达到他心目中的标准,人还没看,他就讲订婚就要过礼,礼金不下于三千。我家后来买了一家三间排面的大房子,才三千块钱呢。
后来别处的媒婆提了一个,许神经倒是看顺眼了。男方是镇上的,只有两个已出嫁的姐姐,家里有两间门面,一间自家开小饭馆,一间租出去了。但是那个男孩子很矮,长得也怪怪的,鼻子好像是歪的,贼眉贼眼的,文静怎么看都觉得讨厌。
那媒婆说:“姑娘诶,糠篼换米篼还不好么?你看看你这白白净净的一双手,在农村里再磨几年就会变成我这手一样。”说着把她自己的手伸到文静面前,“你看你看,全是皴的冰口子,粗得能割人。可惜了呀!嫁到街上去,抄起手来坐起就有吃的,几不好哟!”
不论媒婆怎么劝,文静就是咬着嘴唇不说话。她已经很清楚,只要答话,媒婆总有一套话说,到最后你所说的哪点不满意都会变得微不足道,越往深里说,越是无法拒绝。
主动偷偷向文静示好的男孩子也多,文静并没有喜欢的。她跟我妈妈说:“我呀,不到二十岁不考虑耍朋友!”那时候我们都觉得二十岁好遥远,好多人二十岁已经当妈妈了。
说是那么说,后来文静好像对那个下乡照相的吴师傅有了一点点好感。那是山下文凤镇的人,瘦瘦高高的,一张标准的国字脸,就是那种一看就是个好人的长相,演坏人都不像那种一脸忠诚爱国的样子。他总是一两个月来一次,给我们照完相,下一次再带了相片来。一来二去的,他也对文静有了那么一点意思,总是免费给她照几张,说是用来店里做样板。
但是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就被许神经棒打了,是真的打。那天吴师傅又来了,各人取了相片散了,文静站在他旁边一起看她的照片,许神经就突然冒了出来,“哐”地给了女儿一个耳光,旁边有人喊“还不快跑!”,吴师傅就飞快地跑了,许神经提起一根扁担就追了出去,好像撵一条狗似的。
文静就跑去跳了河。那个时候村人们自杀也是很寻常的事情,大概总有什么事让他们束手无策,唯有一死。自杀的方式无非是老三样,上吊、喝药、跳水。但是我们村那条河水很浅,文静只是糊了一身烂泥,被人扶了回来。许神经还说她装模作样,作势要再打她,一帮人把他给拉住了。
从此许神经的名号越来越响,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男孩子敢跟文静说话。
4、
后来文静和我表舅的事,很突然,但又像安排好似的,一切都那么刚刚好。
那一年远在武汉的表舅高考完和姑婆一起回娘家过暑假。姑婆唯一在世的至亲,她哥哥——我外公,当时住在我家里,所以他们首先就到我家。而且表舅很喜欢到我家来,每次回来都要呆好久。我们这里的很多物事都是他们武汉所没有的。听我爸讲过去农村的故事也好,跟外公下六子冲棋也好,和我们一帮小孩子疯疯癫癫地满山跑也好,一切都很新鲜有趣。
那天阳光照例很好,天空也照例很蓝,只是有点热。我缠着表舅和我去学校操场教我骑自行车。出门碰上文静,就邀了她一道去。
表舅手把手教我们,帮着扶住车后座。他们大城市的男孩子,不像我们村里的一样,他们是不避讳跟女孩子接触的,和女孩子结伴行动都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文静很放不开,她一开始怎么都不好意思上车,上了车也僵手僵脚,歪扭着身子,像是关节不灵活的机器人。
“车往哪边倒你就跟着往哪边倒,别往另一边用力掰。”表舅小声而耐心地跟她说。
她嘴上应着嗯嗯嗯,车子一歪还是自然地向反方向用力。我都可以自己骑着走了,她还没有找到一点感觉。那时候我们村没有女孩子会骑自行车,有自行车的人家也不多,大家都觉得学骑车很难。
看着文静不自在的样子,我想要是让我教的话早就失去耐心了。但是我表舅,一点也不急躁,仍然小声地给她鼓励:“你不要怕,我在后面扶着,你顺着车子倒,车子自然会再正回来。”
慢慢地文静也有了些进展,表舅扶着她能骑好长一段了。表舅就悄悄放了手,跟在后面跑着,对文静说:“眼睛不要盯着车轮子,头抬起来,望远一点,对,就是这样。”
我躲在树荫下,看着他俩一个骑着车,一个跟着跑,盛夏的阳光照着他们,白花花地耀眼。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文静和表舅真是天生的一对呀!两个人都那么年轻,那么好看,那么开心。
很多年后,我但凡在哪儿看见“爱情”、“青春”这些字眼的时候,脑子里还会冒出他们在操场上骑车奔跑的画面来。
“嘭~哗~啦~~”,突然文静连人带车摔了好远。原来她发现表舅放了手,心里一慌就什么都忘了。表舅急忙跑去扶她起来:“你没事吧?”
“我没事。”文静轻轻呲着嘴说:“就怕车子摔坏了,妹儿回去要挨打。”
“没事,有我在,她爸妈不会打她的。”表舅安慰着文静。
还好她只是膝盖擦破了皮,也幸好操场是泥地的,要是水泥就惨了。他们俩在树荫下歇下来,就轮到我骑了。我骑了一圈又一圈,骑得越快,风越大,越凉爽。夏天的午后,安静极了。
咦?他俩好像不见了。
我又骑了几圈。感觉好无聊。于是又坐到树荫下歇一歇。我们的小学校,是一个削平了山顶的小山坡,操场周围都是一些小树林、竹子之类的。坐了一会我就困劲儿上来了,闭着眼睛也觉得太阳明晃晃的,便摘了些树叶盖在脸上,干脆打起瞌睡来。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听见表舅在说话:
“夏天太热了,我还是比较喜欢春天。”声音很轻,大概是怕吵醒我了。
“春天有什么好呢,老是下雨,到处脏兮兮的。夏天再热,有太阳就感觉心情都好很多。”文静也轻轻地说着:“不过呢,秋天更好,不冷不热的,阳光也好,清爽。”
“秋天好是好,不如春天花儿多呀,你们这肯定有更多花儿吧?你喜欢什么花儿?”表舅问。
“我们村里就果子花儿最多,我不是很喜欢,它们都开得太繁了些。我喜欢泡桐树的花儿,暗暗淡淡的紫,像些紫色的云挂在树上,而且它开在高处,很少有人注意到。”我在心里暗暗笑文静,泡桐树花儿,那也能叫花儿吗?又不香,又没什么看头。
“你这说法真美,像诗一样。说得我也要跟着喜欢了。但我还从来没见过泡桐树花儿呢。”
“我哪里懂什么诗不诗的,只是我看着泡桐花儿就是那样的,说开就开,说落就落,好干脆。落下来的花儿也跟树上的一样新鲜。不像那些别的花儿,在树上都蔫了、枯了,还不落下来。”
“你不用懂什么诗不诗的,你本身就是一首诗。”表舅轻轻地说。
他俩没再说话,周围飘浮着几声蝉鸣,连我都觉得空气里充满了紧张。轻悄悄地挪开一点树叶,偷偷望过去,表舅呆呆地望着文静,文静侧着身子靠着一棵树,垂着双手,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流出泪水来。
“你怎么啦?”表舅把文静扳过来,文静挣脱了,只是哭,不说话。
“我做错了吗?那……对不起啦。” 表舅又把文静拉近些说。文静还是不说话,只是一直在流泪。
我也跟表舅一样纳闷,有什么好哭的呀?难道不该开心吗?连我这个十来岁的小屁孩都替他们开心。他俩站在一起,就像宝玉跟黛玉似的,太般配了,越看越让人喜欢。
表舅边用手给她擦眼泪,边说:“别哭……别哭了……哭得我都要跟着哭啦……”边说着又把文静拉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给你念一首诗好吗?名字就叫:
《泡桐花儿》
泡桐花儿开了
没有人看见
终其一生
只为等待你的到来
而你终于没有来
或者只是匆匆走过
没有回头
泡桐花儿落了
无声
”
唉呀,表舅可真傻,什么花儿落不落的,这么凄凄惨惨,文静听着可不是要哭得更凶啦?
果不其然,文静听了他胡诌的诗,就哭得更厉害了,抽噎着说:“那你也是匆匆走过,没有回头了?”
“怎么会呢?我不是遇见你、看见你了吗?花儿落下来,我就接住。有我在,你不要怕,什么都不要怕。”
“你们大城市里那么多女孩子,你是不是个个都回头啊?”文静轻轻地叹了口气。
“大城市里是有很多女孩子,有的很聪明,有的很漂亮,有的又聪明又漂亮,那就更难得了……但是,她们都不是你呀,我只喜欢你!”
“你……树上的雀雀儿都叫你给哄下来了,我才不信。”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不是哄你。真的,你要相信我。”
“你是不是见着女孩子都说这样的真心话呀?”文静眼泪还没止,却流出一点笑意来。
“怎么会呢?我只对你说这样的真心话。”表舅深情地望住她说。
“你家里……”文静又问。
“我才不管他们呢,你也不用管他们,你只要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就可以了。”表舅说。
“我怕我爸……”
“不要怕他!都八十年代了。他打你是犯法的。”
“可是……”
“没有可是,不要怕,有我在,我会给你想办法的。等我回了家,就帮你想办法找事情做,让你离开这里。”
“能找到吗?”
“肯定能,相信我。”
“我怕……”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有我呢……”文静一开口,表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总能恰到好处地安抚她的心。我不由得发起了白日梦,要是有人对我这么好,这么善解人意,这么多情浪漫,哇!光想想都觉得美得很,一辈子我都知足了。
那个下午可真漫长,我保持着一个姿势不敢动,手脚都麻了。听了一肚子一耳朵的痴情话,空气里都泛着蜜一样的甜味。
连着好几天,表舅都以各种理由撺掇我找文静和我们一起出去,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这个美好的秘密在我心里憋得发慌,我真想大声告诉所有人。可是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能说,谁也不能告诉。
5、
文静更爱来我家了。总跟我拐弯抹角地打听表舅的事。表舅也在给我的来信里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她。说一些他们学校里的事,又说想起在我们村度过的美好暑假来,只盼快快放寒假再来同我们玩之类的。彼此抛出一片混沌,又希望能被对方读懂,真是既舒畅又纠结,既甜蜜又忧伤。但他们也不可能直接通信,信件和包裹都是统一送到商店里来的。
文静到我家来,坐在那里做着手工活,常常不是针扎了手,就是毛线漏了针,有时独自偷偷地笑出来,有时又紧蹙着眉毛,整天恍恍惚惚的。除此之外,她也爱打扮了起来——也就是辫子上绑一根细丝带,或者扎一朵小小的布花儿,戴个小小的蝴蝶结之类的,都是她自己做的,那么一丁丁儿小点缀浮在她乌黑的头发上,整个人都变得更俊俏灵秀了。
我妈有双带袢的高跟鞋,文静看了也很喜欢,一直想买。其实只有四五厘米高,还是粗跟,但大家都管那种鞋叫做提篮高跟鞋,形状看起来确实像个小提篮。城里已经非常流行,村里还很少见人穿,只有那些特别爱美而家里又比较宽裕的女孩子才有。像河对门的朱老师啦,赤脚医生罗孃孃的女儿啦,或者像小娟那样的,她爸爸是煤矿工人,国家正式工那种。我妈当然舍不得买了,都是姑婆从武汉寄给她的。
试一试我妈的高跟鞋,文静穿在脚上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对她来说这高跟鞋是有些为难了,新鲜花样的袜垫只不过用一些碎布头就可以,毛衣呢,拆来拆去的旧毛线也能翻出新花样来,但这高跟鞋得要二十多块钱。那时候一个上好的工匠出去做一天活儿,不过才两块钱。
大概爱情使她盲目乐观,竟向许神经提出收了稻子养鸭子的时候额外多养几只鹅,全部由她照管,不用家里人费一点事,到卖了鹅时给她一只鹅的钱。许神经竟也很爽快地答应了。
一收了稻子,文静就把鹅养上了。每天都早早赶到田里去,吃得饱饱的再去赶回来,晚上又给鹅圈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入冬以后,田里能吃的少了,鹅鸭都回得早了,她还专门去割些草回来喂它们。巴巴地盼着鹅儿长大,好换回梦寐以求的皮鞋。
过年前卖了鹅,许神经就反悔了,不但不给文静钱,还说她给家里养鹅本来就是应当的,哪里有给钱的道理。文静反问他:“你答应了的,怎么能这样?”许神经说:“我怎样?把你养到这么大,不要钱的吗?你吃的、穿的,还有你整个人都是我给的,还要倒给你钱?你拿钱去做啥子?”说着顺手从灶塘里拖出一块没燃尽的柴块就给了文静一柴块。
这次文静一口气喝了半瓶乐果(一种农药),幸亏她妈妈闻到气味发现得早,边哭边喊,院子里一堆人跑到她家,七手八脚灌了一碗肥皂水,吐了一大摊,救活了过来。大家说赶紧抬去医院洗胃,许神经还说,吐都吐干净了,还去医院做啥。几个人说了他一顿,才勉强同意了。
回来以后,文静的身子就弱了,坐得老远都能听到她的齁喘声,像猫儿一样。瘦了,更白了,但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都蔫哒哒的,像那些掉在地上多时的花儿,完全失去了先前的水灵。
寒假表舅没有回来,先是要一家人回姑公的老家过年,后来又是一场重感冒,一个年也没过清静。收到他来信的时候,都已经开学了。
“你帮我把这个给他……谢谢他……”文静偷偷塞给我一双袜垫,是她新做的花样子,一簇暗暗淡淡紫的泡桐花儿。我原想逗一逗她到底是哪个他,但看着她枯瘦苍白的样子没忍心说,只是用力点头,告诉她放心。“我的病……可能好不了了,咳……咳……好了,又怎样呢?”
“不要瞎想,会好起来的,到暑假表舅便给你找到事了。”这样的安慰话我自己都觉得心虚。
“好妹儿,我……怕是等不到了……”文静流下泪来,微弱的生命火光正一点一点从她身上褪去。
文静没有捱过那个春天,没有活到她的二十岁,连十七岁还没满。一个未成家的人死了,叫做打嫩巅(掐嫩芽),只要一床破棉被裹起来趁天不亮找一处偏僻的林子草草掩埋,再挂一只竹篮子在旁边的树上就可以了,连个土包也没有。
许神经这次阔气,请道师做了三天道场。他也并没掉下一滴泪,照旧提着酒壶晃来晃去。还说:这娃儿气性太大,哪有打一棍子就去寻死的,都这样说不得打不得,做老子的还有啥老子样,全都倒转了。院里的老妈子们也说:这娃儿也是自己没福气,都是各人的命数。道场真是做得不赖,百零二岁的石老妈子走了也没这样热闹过。
尾声
这一年的春天,跑得特别快。一晃眼阳光暖了,风也软了,大家提着篮子挖折耳根了,椿芽也有了,刺泡儿也熟了,新发的树枝,正好可以当毛笔蘸了水写字了,蚕豆叶子可以吹泡泡了,豌豆花儿也能吸出渣渣渣的喜鹊声来了,漫山遍野都是春天的样子。
等到暑假表舅回来,文静长眠的地方已经长满了比人还高的野草,旁边的泡桐树上枝叶繁茂,泡桐花儿早就开过了,有不少雀雀鸟鸟叽叽喳喳。
表舅落泪不止,缩成一团,全身发抖。
“我对不起她!要一双鞋子有什么难,假如她跟我说……”
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大地,所有叶子都发出了绿色的光,风吹过来,田野里翻起绿浪,澎湃着生命的浪潮。只是不见文静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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