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喜欢听老年马丽苏讲话,因为她总是喋喋不休,而又咄咄逼人。
她总是穿着一身七十年代的灰长裤和青花小褂,活像从那个动荡年代穿越来的。而冬天,则是在外面加了一件小碎花棉袄,袖口露着泛黄的棉花。
她银白的发丝,有一些零乱,但眉前的几缕总是梳得服服帖帖。有一次,我在一处公共场所的洗手间见过她慢条斯理地梳理那几缕刘海,见我在一旁偷瞄,她立刻警惕地跑走了,那动作像臀部发育过早的少女。多看两眼,便有一种细思极恐之感。
因为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喜欢称她为老马,或者马老太。但都不是尊重的字眼儿,约略有一点点贬意,也因着我吃过她的亏。
那是关于一份旧报纸的故事。
一个初夏的黄昏,我把车子停在一家商场门前,一边等人,一边摇下车窗吹一吹清爽的风。突然,一份报纸从车窗“塞”了进来。紧接着是马老太那张大脸,硬挤进车里。
那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她的脸。眼角深邃的鱼尾纹遮不住她眼中的光,脸颊的红晕更胜过二八豆蔻的少女,但口中的喋喋不休让我瞬间回到了现实。
“一块钱一份。”
我看了看她,觉得有些奇怪,又转眼看了看那份报纸,才发现日期是一周前的。
过期报纸?
我需要花一块钱看过期新闻吗?
“一块钱一份,一块钱一份……”
她似乎有点不耐烦,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表情也开始有些急躁。
我只觉头晕晕的,一时还未回过神来,但右手已经习惯性地伸向副驾驶座上的手提包。
“一块钱一份,一块钱一份……”
马老太愈加急躁了,嘴不断絮叨,眼睛死死盯住我,盯住我的车。
我掏出一块钱连同那份报纸一起给了马老太,但她只接过那一块钱,又把报纸塞回给我,嘴里还不断絮叨:
“一块钱一份,一块钱一份……”
几天后,我在楼下的营业厅里再次见到了她。她急冲冲地跑进营业厅,玻璃门险些被她撞坏,一进门便大喊:“报纸卖完了,报纸卖完了……”
一名营业员从柜台后拿出一捆旧报纸给她,她接过报纸,欣然走了。全程没有人同她讲过一句话,连眼神交流也没有。我抓紧时机,和她对了对眼神。但她眼中有一种单纯的陌生感,仿佛是第一次见我。
后来,有人跟我说,她每周都会来营业厅一次,捡用完的旧塑料瓶、回收旧报纸。也许,这是让她活下来的原因,但绝不是她活着的原因。
她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一块钱、旧报纸、塑料瓶、灰裤子、碎花小衫……每一件都可能是她的故事。
其实,马丽苏也不是她的本名,只是人们不知道她的本名临时代称,久而久之,便成了她的名字。
像她这样的人,就没有家人管管吗?
我曾问过她是谁,但没人知道。据说营业厅开业那天,她来捧过场,并且穿的也是灰长裤和青花小褂,之后就成了这里的“常客”。因为她反反复复只说那两句话,也从不与人交流,所以没人说得清她从哪儿来、家住哪儿?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明天她一定会来,并且每一个“明天”她都会来,收一捆旧报纸和旧塑料瓶,然后心满意足地走去。
这是属于她的循环。
我禁想起了《源代码》这部电影,影片中的男主角一次又一次回到同一个场景中,反复体验死去的感觉,只是为了救一个人。而现实中的老马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留意马老太这个人。我在商场一楼的咖啡厅里见过她,在地下车库里见过她,在路过炽烈的阳光下见过她,在雨天的天桥下见过她……但每一次,她都会用一种完全陌生的眼神凝望着我。
有人说,我也快成“马丽苏”了。
我每每只是一笑而过。
隆冬的一场大雪过后,路边积起了厚厚的雪,银白色的,把世界都洗白了。我走在路边,冷风吹起细碎的雪花,吹到脸上有一种沙沙的感觉。我不禁缩了缩脖子,停下脚步,多缠了一圈儿围巾。
这时,远处走来了老马蹒跚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接冲我而来。我怔住了,围巾竟落下一角。
老马用那个标志性的呆滞眼神死死盯着我,眼睛越睁越大,进而露出了一丝凶光。
我做了什么?
她为什么这样眼看着我?
正当我用本能在反省时,老马突然转身,扫开一旁高大雪堆前的雪,随手抽出一块木板。雪堆被豁开一道口子,一张油黄的男人的脸伸了出来,同样一头银发、皱纹深刻。老马塞给他一袋东西,留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了。
“我再去找点吃的。”
雪天路滑,老马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但还是一溜小跑地远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老马说“第三句话”,并且是那样一句平淡无奇的话,可是出自老马之口,便显然不正常了。
大爷的目光也同样木讷,他只是痴痴地望着老马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皑皑的世界里,嘴角微微颤抖,一个字也没说。
我不禁向他问起老马,他只是说:
“我听别人都叫她‘马丽苏’,也不知道是个啥名字?”
我怔怔地望着大爷,耳畔响起:
“一块钱一份,一块钱一份……”
文案堂,用心写书,下一篇会更好
特别预告:《【小说】脸(2)别拿“善良”说事》近期推出,敬请期待
作品回顾请进入《文案堂》作品目录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