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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即将降落在故乡的土地上,空姐走进舱内提醒每位乘客。李婵取下眼罩,坐直身体。近乡情怯,她的心头涌起一股担忧,或者说,恐惧。此行,她要告诉所有相关的人她的病情和她的感受。她要戳破自己的脓包,让别人看看她的伤口。她要与生命中那些重要但无意中又深深伤害她的人切割,然后拥抱一个真正独立的自我。
可是,把温情脉脉的面纱撕裂开来,看到这样面目可憎的自己,己经为哥哥操碎了心的爸爸会不会担心我,会不会绝望难过?我现在是爸爸荒芜的生命里唯一的支柱啊!那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会不会就此形同陌路?我会不会落入众叛亲离的悲凉结局?那我以前付出那么多,还有什么意义?种种纠结在李婵心里撕扯,渐渐她又控制不住呼吸困难、手脚颤抖。
空姐看出她的异样,给她倒来一杯温水,她突然泪湿了眼眶。是啊,连一个陌生人都可以给予她关照,在她最需要亲人帮助的时候,亲人应该也会体谅的吧?她缓缓平静下来,脑海回响起心理医生的话语:去吧,回到那个小女孩身边去!告诉她,你已长大,你会永远陪着她,你会永远爱着她。
图片来源网络,侵权立删和心理医生层层剥开自我的过程是痛苦的,但痛苦后又有了悟,总是值得。抽丝剥茧,越接近核心越是恐慌,但勇敢如她,总会鼓励自己面对。李婵永远记得那一天,心理医生设定一个场景让她回到自己感觉最受伤害的当下,要求她在那个当下作为一个旁观的成年人去陪伴那个受伤的女孩,去拥抱她,去温暖她,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我会永远陪着你”。
在心理医生的引导下,李婵回到了十一二岁的那个暑假。妈妈要去外省省亲,出发前交待她和哥哥出太阳时把豆荚搬到楼顶晒干,不然会发霉。妈妈走后终于有一天出了很大的太阳,她对哥哥说:"我们把豆荚搬到楼顶去晒吧。” 哥哥说:“你自己去搬。”她又道:“那我们一人晒一天吧,今天我晒,下次你晒。”哥哥答应了。到了第二天,天气晴好。她提醒哥哥晒豆荚,可哥哥理都不理,转身就走了。她之后又找机会说了一次,哥哥还是不当一回事。她很生气,心想,你不晒就算了,反天我晒了一天,妈妈回来骂的是你。
几天后,妈妈回来了,看到墙角潮湿的豆荚脸色骤变,大声问她:“豆子为什么还是湿的?你为什么不晒?这么点事儿你为什么不干?” 她跟妈妈说:“我和哥哥说好一人晒一天,我都晒了,可是轮到哥哥的时候他一直不晒。”她以为这样可以撇清自己的责任,妈妈就不会再骂她了。她委屈地看着妈妈,希望妈妈可以说一句公道话,希望她批评哥哥做得不对。但是没有,妈妈完全没有指责哥哥的意思,反而接着骂她,说她做什么事都要偷懒,说哥哥是男孩、她是女孩,女孩就应该把这些事给做了等等。但是,李婵清楚地记得妈妈说过让她和哥哥一起晒。她很伤心,也很生气,她想对妈妈说“你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哥哥没干他该干的活你不骂他,我干了活却一直骂我!” 然而她知道,她说了只会被骂得更惨 ,因为在这个家里,如果有人要挨骂,那个人一定是她,永远不会是哥哥。
在妈妈持续不断的骂声中,在她痛苦的哭声中,她忍着豆荚尖刺在祼露手臂上的疼痛,抱着豆荚,一次一次上楼下楼。后来,妈妈的骂声渐渐平息,路过窗边时,她看到了妈妈正和哥哥聊天,他俩不时露出笑容。她很想过去听听他们在聊什么,是不是妈妈去外省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但是她知道她过不去,因为她和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鸿沟,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他俩是一体的,而她是被嫌弃的外人。
她哭得更大声了,那样绝望那样不甘。这个家抛弃了我,我该怎么办?我又能去哪里?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哭。于是她蹲在房顶上,一边弄豆子一边哭,一直哭......没有人过来问问她。
心理医生把大声嚎哭的李婵唤醒,李婵痛不自抑。长大后,她一直以为小时候谁没有挨过父母的骂,农村家庭有谁家不是重男轻女,成长过程中谁没受点儿委屈?她以为自己已足够成熟,这么多年过去,那些痛苦的回忆可以化作一场笑谈。然而,没有那样简单,它的影响己经深入骨髓。二十多年来,那个小女孩一直没有停止过哭泣,蹲在房顶上的那种绝望、悲伤、委屈、害怕、迷茫、孤单的感觉一直都在伴她成长。到今天,忆想往事,她还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想起妈妈经常说她长得丑;想起妈妈经常夸哥哥细心,在妈妈自杀的当天救了妈妈命;想起妈妈暴跳如雷地责怪她浪费中专名额、擅自做主报考高中;想起高中入校时妈妈写给她的长信,信上细细诉说着妈妈在外打工的艰辛。如果我长得漂亮点,妈妈会不会多爱我一点?如果我像哥哥那么敏感,察觉到妈妈低落的情绪守着妈妈哪也不去,妈妈会不会更爱我一些?如果我上中专,妈妈是不是可以活得轻松一点,不要这么受罪?这些如果伴随了她好多年。时间在这些记忆上落灰,但是一回首,这些记忆和痛苦还是如此真切。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那样争强好胜、企盼超越所有的竞争者;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把原生家庭背在肩上负重前行,任父母哥哥予取予求;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毫无犹豫地迎合别人,想方设法让别人满意。不受宠的自己是那样的自卑,只有靠别人的评价和认可才能觉出自己活着的价值!不受宠的自己是那样缺乏安全感,随时都在害怕被人抛弃。不受宠的自己是那样卑微,她从来就没认可过自己,从来就没有认同过自己的人生价值。她要足够优秀,才能让妈妈看到她。她要付出更多,才能让妈妈更爱她。可是这样努力又有什么用呢?妈妈早早过世,她再也不可能把缺失的爱补回给自己了。
真相残忍而悲凉。之后几天,李婵沉浸在童年的痛苦回忆中无法自拔,药物已不能让她入睡。她的神经绷得更紧,她的肢体总控制不住的颤抖,她的心脏像被一根细丝抽着,感觉随时会断。
想想女儿,想想老公,想想爸爸,想想闺蜜,还是不能放弃啊。她尽力学着心理医生教她的话,一遍一遍去看望那个小女孩,抱着她、告诉她,“我会永远陪着你,我会永远爱你”。慢慢地,那个小女孩从大声哭泣到小声哭泣,终于有一天,当她再次靠近那个小女孩时,小女孩主动跑了过来,对她说“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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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不久后的一天,当李婵再次去看那个小女孩,她竟然看到小女孩站在窗口,对着里面谈笑的妈妈和哥哥露出憎恶狰狞的面孔!她被吓到了,成年后的自己没法接受小女孩对妈妈的怨恨。妈妈的离世让她多难过,她是那么爱妈妈。对小女孩的疗愈失败了。
李婵找到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说,“你要接受的是那个小女孩在当时情景下的感受。她在那一刻就是那种感受。她有那样的感受并不是她做错了。在那个当下,她的确是在怨恨着她的妈妈。你要做的是继续安抚她,温暖她。”她试着回到那个在窗下一脸愤恨、表情狰狞的那一幕,但是回不去,因为那一幕让她饱受了三天折磨,她的潜意识把这一幕隐藏了起来。成年的她还是没能充分理解和接纳这个有些恶毒的眼神和表情,她需要更多的时间让那个小女孩对她敞开心扉。
把这样隐秘的心思讲给闺蜜听。闺蜜说她们能完全理解这个小女孩,她没有做错什么。闺蜜建议她每天在日记中写五件让自己开心或者觉得有意义的事情。李婵决定再在日记中加两条自己的优点。
李婵试着对老公讲起这些,老公说,其实你不用急着去解决,交给时间,慢慢总会解决的。她突然想起仓央嘉措的诗,想起《非暴力沟通》上的佛教格言,“不要急着做什么,就站在那里”。她想,现在我只需要站在那里,让两个“我”慢慢试探,慢慢接纳对方。
过了一段时间,哥哥突然发来微信,又说要借钱。李婵看到短信,怒火冲顶。借钱借钱,都40多了,为什么你永远只知道借钱?这些年来,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交给你的每一分都是我的血和汗!而你获取得那样轻松,挥霍得那样爽快!这些年来,我为了娘家呕心沥血,把自己逼进了这个深渊,每日受尽折磨!如今我自身都难保,还能驮着你们走多久?我太累了,我再也走不动了。
李婵第一次拒绝了哥哥的请求,心里充满了不安。她可以不在意哥哥的恼怒,但她害怕爸爸对她失望。把哥哥的所有事情告诉闺蜜,闺蜜说,“你早该这样做了!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都得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哪怕是亲如兄妹,也不能躺在那个拼命奔跑的人背上坐享其成。各有各的火焰山,各有各的芭蕉扇,你放手,他们才会真正独立。而对于我们自己来说,与原生家庭的切割才是一个人真正成熟的开始。”
李婵突然想起,自己一贯培养女儿独立自主,为什么对哥哥总是这样纵容呢?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对他有责任呢?好像这种想法就是从妈妈过世开始的。因为无法释怀妈妈的离去,因为觉得自己夺走了哥哥的妈妈,就想代替妈妈,像妈妈那样去照顾哥哥。哥哥每次遇到困难或者和爸爸吵架时都会说,“如果妈妈在就好了”。这话总让她对哥哥更加歉疚,想弥补哥哥更多。成家十余年,她从来就没有与原生家庭切割的概念,也从来没有真正独立、成熟过。
她突然很想回到故乡,去和哥哥做个切割,去和妈妈说说心里话,去当年小女孩哭泣的地方疗愈她。心理医生鼓励她说,“去吧,回到那个小女孩身边去!告诉她,你己长大,你会永远陪着她,你会永远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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