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性格刚强,脾气暴躁,小时候她落在我们姐弟身上的巴掌比父亲多,而自己暗地里流的泪也多。
母亲二十出头嫁入我家,不图别的,就因为父亲是个“文化人”。 我的祖父母先后夭折了七个孩子,父亲是唯一存活下来的独子,而且自小身子孱弱,祖父母自然格外娇宠了。与农村一般家庭的孩子不一样,父亲念了十来年的书,可最终还是回归庄稼地当了个农民,实在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庄稼人,没哪样农活干得比母亲好。母亲抡臂独扛百来斤粮袋的壮举,至今仍被老辈人所称道。
我家祖上几代习文行医,曾是当地有名的大户。后来虽家道中落,可祖母的规矩比一般人家大得多,严得多。而母亲是外婆六个儿女中的长女,身健体壮,干惯了粗活,做媳妇讨不来祖母半点欢心,吃穿用度稍不随心祖母便对母亲大发雷霆。比如,母亲小心为祖母做好鞋子,祖母拿在手中对着日光瞅,一个针脚不正便厉声责骂,挥剪拆掉,勒令重做;母亲做的面食,样子不周正,褶子不均匀会招致痛斥,甚至母亲管教我们几个顽劣的孩子,祖母也骂她不对。在我的记忆中,满头白发,瞪眼怒骂,是祖母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可就是这么个严厉的祖母,自打母亲嫁进门,每个冬天都因病“休养生息”卧床不起,吃、喝、拉、撒都要人侍候。父亲挨近祖母的便盆便嗷嗷作呕,这端屎端尿的活就被母亲一人包揽了,一干就是十几年。
祖母临终前的一段很长时间里,患了痴呆症,完全失去自理能力,母亲就更累了。后来说及此事,我问母亲:“你那么大脾气,这些年咋熬过来的?”母亲只笑笑,说:“这人呀,不能老惦记着人家的不好,要多想想人家的好。人老到了这一步,,她连个闺女也没有,我不伺候谁伺候啊!”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对于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来讲,念书考学是最好的出路。而母亲小时也上过初小,识文断字,这也是当年仰慕我家是“书香门第”嫁给我父亲的主要原因。文革时,叔父辈多因家庭成分不好中断学业,父亲也受累于此,可他至今仍喜欢习文弄墨,是村里响当当的“一支笔”。 皆于此,父母便把自已一生未实现的理想寄于了我们姐弟身上。
为了支付我们上学用度,父母种上了极其费时费力的棉花。父亲身体羸弱,烈日下挥汗劳作的只有母亲。当我长到能分担她的劳累时,已是村子里唯一的高中在读女学生,两个弟弟也分别上了初中和小学。邻人们不理解她何苦叫个丫头念这么多年书,就说:闺女家认俩字就行了,早晚是人家的人。对此,父亲犹豫过,可母亲从没有过动摇。然而,三年下来我高考落榜。自尊心极强的父亲不愿求人让我复读高中,便与母亲商定让我进了镇初中,一心考中专。
都说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想到,我两次预选都进了重点高中,考中专的计划接连失败。那三年,我闭门家中,一次次的把所有怨愤都撒向了母亲。我怨恨她太固执,逼我念书受罪。我恳求母亲放了我,说以后干多苦多累的活都甘心。而母亲每-次总是泪流满面,说都怨她和父亲误了我,后悔当初没让我复读高中。
怨愤归怨愤,可亲眼看到母亲起早贪黑在田间劳作,特别是盛夏时节,中午的太阳把无数根毒针射向母亲,她背着沉重的喷雾器打药除虫挥汗如雨,她太累了!而每每回到家中,看我专心读书就是她最大的快乐。为了母亲,我也得发愤念书,-定不能让她失望!
这一年,我终于考上了师范。后来,我跟她半开玩笑说:你当年逼得我生不如死。而直到这时,母亲才悄悄告诉我,她当时把所有的农药都藏了起来。听说邻村有个女孩子高考落榜疯了,吓得她一宿宿不敢睡实着……
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母亲已是古稀之年,我们几个孩子也在异地开枝散叶。渐进中年的我们,忙工作,忙孩子,忙自己的俗务,常回家看看成了一种奢望。而母亲总是在电话里报平安,总说她和父亲都好好的,叫我们别挂着,忙自己的。
又是一年春风暖。父亲的生日恰逢周末,我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家。
进门先喊一声“娘——”,老母亲应声从堂屋迎了出来:“不冷吧?快进屋暖和暖和。”进进屋后,父亲递过一杯暖茶。我发现原本清瘦的父亲如今更憔悴苍老了。
母亲仍是粗嗓高腔,可两眼就没离开过我:“闺女,你眼窝大了……”
母亲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重病康复中的丈夫,状态极差的冲刺高考的孩子,我劳累焦虑得患了眼疾。她挂着我啊!
不觉已是午饭时候,几样父亲喜食的菜肴端上了桌。母亲摆上酒杯,拿出一瓶老陈酒先给自己斟满:“今天都喝点,少喝。”平素滴酒不沾的老父亲没拦挡。
我是第一次在爹娘面前端起酒杯。母亲抿了一小口,老泪淌了下来。我极力控制着自己:“娘,我们都好好的,今天是爹的生日,您别这样。”母亲只是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流泪是我的老毛病了,今儿不是高兴嘛!”母亲浊泪浸湿满脸秋菊,那笑,刺得我心里好痛,好痛……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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