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克利斯朵夫从爵府里出来,穿过大半个城回到家,终于回到和兄弟们合住的卧房,踏进那空气恶浊的顶楼,苦难的枷锁可以暂时脱卸一下的时候,他才格外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感觉到生活的可厌和没有希望。……
“只有五点到八点之间,他是自由的,可还得挪出一部分光阴去对付公家的事,因为宫廷乐师的头衔和亲王的宠幸,使他不得不为宫廷里的喜庆事儿作些应时的乐曲。”
“所以他连生命的本源都受了毒害,便是幻想也是不自由的。但束缚往往使人的幻想更有力量。行动要不受妨碍,心灵就缺少刺激,不需要活跃了。谋生的烦恼,职业的无聊,像牢笼一般把克利斯朵夫关得越紧,他反抗的心越感觉到自己的独立不羁。
换了一种无牵无挂的生活,他可能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现在每天只有一两个小时,他的精力就在那一两个小时之内尽量迸射,像在岩石中间奔泻的急流一样。
一个人的力量只能在严格的范围之内发挥,对于艺术是最好的训练,在这一点上,贫穷不但可以说是思想的导师,并且是风格的导师;它教精神与肉体同样懂得淡泊。
时间与言语受了限制,你就不会说废话,而且养成了只从要点着想的习惯。因为生活的时间不多,你倒反过了双倍的生活。”
克利斯朵夫就是这样的情形。他在羁绊之下参透了自由的价值;他绝对不为无聊的行动与言语而浪费宝贵的光阴。他天生是多产的,兴之所至,往往下笔不能自休,思想虽然真诚,可是毫无选择:现在他不得不利用最短的时间写出最丰富的内容,那些缺点就给纠正了。……
然而他当时所作的曲子还谈不上自我表现,因为他根本还没发现他的自我。教育把许多现成的感情灌输给儿童,成为他们的第二性;克利斯朵夫就在这一大堆现成的感情中摸索,想找出他自己。
他痛恨这些谎言,又看了写出来的东西远不及他所想的而懊丧。
他很苦闷的怀疑自己。但他又不肯吃了莫名其妙的败仗就算了,发愤要写出更好的,伟大的作品。
不幸他老是失败。写的时候往往还有幻想,以为不坏;过后他又觉得毫无价值,把东西撕掉,烧掉。……他是相信后世的。
辛苦的工作没有一点儿调剂。没有游戏,没有朋友。别的孩子在做孩子能做的一切,而他却出超过他这个年龄的成熟,他筋疲力尽的做着成人也未必做得到的事。
01
祖父在的时候,纵使父亲的纵酒与懒惰使家里经济日趋困难,但生活还过得去。失去祖父,家里可就没那么容易撑下去了,这让小小少年克利斯朵夫在十四岁就不得不做上了一家之主。
他毅然决然挑起这副沉重的担子,他见不得母亲到处低三下四求人,卑躬屈膝接受帮助的样子,虽然他们奴颜卑膝的精神并非他们的过失,那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想到另有一套做人的方法。
可是他从小看了就痛苦极了。
可是总得想法过日子。
回头看看这个酒鬼父亲,这世上若是还有人能管束他对他有些影响,使他在沉湎耽溺的下坡路上多少有所顾忌,那么这个人便是已经死去的祖父约翰.米希尔。尽管父子俩的脾气都异乎寻常的暴烈,老人一旦得知他为了接济这一家子暗中交给媳妇的进款被儿子硬抢了去,就会跟曼希沃大吵一场,他俩一会儿就能口出恶言,互相威逼;但即使最冲动的时候,曼希沃也摆脱不了那根深蒂固的敬意,不管喝得多醉,他也会低下头让父亲大叫大骂的百般羞辱。但是,事后,他依然重蹈覆辙,故伎重演。
老人走了,贫穷的苦难进到家门,而做父亲的曼希沃还要火上浇油。
02
祖父在的时候,克利斯朵夫为着自己可怜的自尊心,到外头挣钱以便补贴家用,到爵府里心不在焉的弹着琴为傀儡似的贵族消闲的时候,跟那些漂亮人物一起消磨夜晚的时候,已是深感痛苦,他厌烦所处环境中的一切,他眼中的他们尤其到家里来的那些父亲的朋友都俗不可耐。
他变得深藏,他觉得自己跟家里人连祖父也在内,隔着一道鸿沟。“但是,他也夸张这种隔膜的情形;因为即使思想不同,要是他能推心置腹的跟他们谈一谈,他们也不见得不了解他。然而父母与子女之间要能彻底的推心置腹,哪怕彼此都十二分的相亲相爱,也极不容易办到;因为一方面,尊敬的心理使孩子不敢把胸臆完全吐露;另一方面,有自恃年长与富有经验那种错误的观念从中作梗,使父母轻视儿童的心情,殊不知他们的心情有时和成人的一样值得注意,而且差不多永远比成人更真。”
孩子的感情是含蓄的,那些来家的客人胡说八道的样子,那些大人们兴高采烈的恶俗的表现把他伤害了,连他们对他心爱的乐曲的称赞都让他感觉不仅是音乐连他自己也受到了侮辱,他竟要恨音乐了。
祖父走后,家里只有一个人跟他一样终日为了生计而奔波忙碌,那就是辛苦的母亲鲁意莎,他只有跟好妈妈一个人还有些息息相通的感情。克利斯朵夫觉得父亲和小兄弟们又可怜又可恨,可他还是情不自禁的要爱他们。
善良的母亲,辛苦了一整天,到晚上已是毫无精神,累得一句话也不想说,吃完饭在椅子上补着袜子就打瞌睡,而且她的好心使她对丈夫和三个孩子的感情不加区别,她一视同仁的爱他们,因此克利斯朵夫不能把母亲当知己,虽然他极需要一个知己。
于是他把一切都藏在心里,咬着牙坚持做那些单调而辛苦的工作。可这种生活方式对儿童是很危险的。过度的疲劳,小小年纪就得为生活操心,等于在身上替痛苦开了一个窟窿,而一朝有了这窟窿,他的结实的身体只能给痛苦添加养料。
他很早就有神经不健全的征象,小时候就有些病态的现象在他一有心事时复发,等大一些,因为吃的东西不够且不卫生不规则,把他强健的胃弄坏了,时常在夜里,他的体温倏升倏降,从高热度一变而为贫血的低温度。
尽管如此,他不敢让父母知道。夭折的恐怖缠绕他,压迫他,紧紧跟着他。
03
“哎,要是他非死不可,至少不要现在就死,在他还没有胜利之前死。”
正是这个念头,让他不顾筋疲力尽,支持着他不胜厌倦的在人生的臭水沟里挣扎。那是一种渺茫而强烈的感觉,感觉到他将来的成就和现在的成就。
不,真正的他决不是眼前这样一个神经质的,病态的,在乐队里拉着提琴和写些平庸的协奏曲的孩子。那不过是个外表,是一天的面目,决不是他的本体。而他的本体,跟他目前的面貌,目前的思想形式,都不相干。……这整个又丑又俗的面具跟他全不相干。
他批判自己,知道现在所作的东西和他现在的人都毫无出息。可是将来会变成怎样的人,能写出怎样的作品,他的确很有把握。有时他责备自己这种信念,以为那是骄傲的谎话,他要教自己屈辱,教自己痛苦,作为对自己的惩罚。然而信念历久不变,什么都不能使他动摇。……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最真实的他并非目前的他,而是明日的他……没有问题,将来一定能显出自己来的!……
他胸中充满了这种信仰,他醉心于这道光明!啊!但愿今天不要把他中途拦住了!但愿自己不要掉在今天所安排的陷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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