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止了些,蛐蛐的声音响起来。月亮西斜,整个山坡就笼罩在黑暗中。山下的人打着火沿着石渠往上走。孙国富点了一根烟,看着这情景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元宵节——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李玉兰。时至如今,孙国富只能依稀地记得当时的情形,玉兰似乎穿着一件花棉袄,是披着头发,还是扎起来?好像是背着背篓的,但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又让他沮丧起来。人们聚在老虎边上,大声地说话,回声传得很远,村庄里的狗成片地叫起来。孙国富忽然觉得累了,这种累不是劳苦担重担,而是在某个地方迷路,不管怎么寻找都没有出路的累。有人砍了一根粗麻竹,几个人把老虎绑着抬起来。余下几个人正要走,孙国富站起来,说,“你们把金碗的尸体抬回去。”他往后瞥了一眼,火光中,王晓峰的脸色铁青。
鸡叫过头遍,孙国富躺在床上无法入睡,身上挨的王晓峰的那几下还在隐隐作痛。辗转了一阵子,门外好像有声音,一个人影在窗边闪了一下,孙国富骂了一句,垫着脚起来,从灶台摸了一把刀,悄悄地开了侧门,绕到屋前大喝一声,“干什么呢?”
那人吓了一跳,捂着胸口说,“国富叔,是我,娇娇。”
“你来这里做什么?”孙国富问道。
“进去说话方便吗?”娇娇说。
“有什么事这里不能说吗?”
“让我进去吧,求求你了,国富叔。”娇娇拍了拍挎着的篮子,“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我什么都不要,你拿走。”孙国富正要往回走,娇娇一下子拉住了他,“求求你了,国富叔,我真的有紧要的事要求你。”
“你不说我进去了。”孙国富回到侧门,正要关上,娇娇一下子闪了进来。
“你这是干嘛,大晚上的遭人看见,损你名誉。”孙国富要开门,娇娇攥住他的手,说:
“我给你带了点吃的,国富叔,我想你冷锅冷灶的,又孤零零一个人,肯定饿得慌。”
“我告诉过你,我什么都不要。你走吧。”孙国富拉开她的手,把门打开。
娇娇咬着嘴唇看着孙国富,转身就坐到床上。她闭上眼睛,面无表情地开始解衣服的纽扣,解到第三颗,嘴唇开始微微地颤动,豆大的泪珠滑下来,娇娇说:“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就想求你放过晓峰。”
“你把眼睛睁开。”孙国富说,“你看看这墙上的相片,她叫李玉兰,她是我老婆,死了。”孙国富侧过头不看娇娇,“你走吧,王晓峰的事,我有我的分寸。”
娇娇木讷地看着墙上的遗像,苦涩地笑了一下。她从床上站起来,掀开盖在篮子上的布,从碗筷边上抽出一把剪刀,直直地抵在喉咙口:“晓峰是因为我错手杀了人的,我不能什么都不做。他是我下半辈子的依靠,要是他被抓起来,我也不想活了。”
风从门缝里刮进来,李玉兰的遗像晃了晃。“国富叔,金碗的死我来偿命了,求你放过王晓峰。”娇娇咬着嘴唇抬起头,眼看着剪刀要扎进皮肉,国富终于说,“放下吧,我把这事烂肚子里,金碗是被老虎咬死的。”
娇娇放下剪刀,捂着胸口抽泣着跪下来,连着磕了六七个头,提着篮子从侧门跑了出去。
孙国富抱着脑袋蹲下去,再抬起头时眼睛已经红了,他走到妻子的遗像前,喃喃地说了许久的话。
天已经大亮了,孙国富往村部走去,迎面跑来一个半大的小子说,“国富叔,那头,那头来了一个人,说是马戏团王老板介绍的,要买老虎。”
“金碗的尸体呢?”
“抬着放起来了,用茅草盖着,严实得很。”
“老虎呢?”
“藏在村部后面的鸡舍里。”
“你们先过去,我马上到。”孙国富放慢了步子,从口袋里掏出烟叼着,脑子里又回想起金碗的手机。路边上学的孩子迎着走过来,他们问,“国富伯伯,听说老虎抓到了,是吗?”
国富抽着烟胡乱地点了点头。一个孩子说,“能让我们看看?”另一个孩子问,“听说李安阳被老虎吃了,是吗?”
“没有的事。”国富回头看了看那所小学,铃声响了。迎面走来一个生面孔,个子很高,身材结实,剃着光头留着络腮胡子,肿泡眼,朝天鼻,手里拿着一个鼓囊囊的公文包。
“国富哥是吧?你好,我是王老板介绍来的,也是搞马戏团的。叫我小周就行了。”他抽出一根烟递给孙国富,孙国富接了,夹在耳朵上。
“山路封死了,你是怎么下来的?”
“狗日的,从崖子上用绳子溜下来,差点没把老子吓死。不过做我们这一行的,别的不说,身子肯定比常人灵便。”
“你消息倒是很灵通嘛!听谁说的?”
“我是听王老板跟我说的,是谁告诉他的我就不清楚了。哎,昨天他帮我打电话给你们这儿的一个人,可惜没打通。我就自己来了。”小周凑到国富身边,“我们团的老虎今年生了一场大病,现在动都动不了,更别说演节目,你也知道,正规程序申请一只老虎有多难,这他妈一个团二三十口人等着吃饭呢,到这儿求一只老虎,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事。”
“你说你的老虎生病,是个什么症状?”
小周楞了一下,“我主要管后勤的,也不是饲养员,真不大清楚。”
孙国富说,“这么大的活物,不会说死就死,请个兽医看看,治好还省了一笔钱。”
“哎哟,我的哥哥,不是没请过兽医,哪个敢他妈接近老虎啊,再说了,年龄也差不多了,要不是急得没办法,我还真不乐意从那狗日的崖子上溜下来。”小周又凑上来,打开那个公文包,伸到孙国富的眼前——里头整整齐齐地扎着好几捆百元大钞。
身后学校的铃声又响了一回,老校长的话似乎还回响在耳边:上头拨的钱有一阵没一阵的,到现在还欠着几个老师二万八千元。
“哥,价钱你开,我绝不还价。”
“有一个要求,你买了这只老虎,不要出现在这个城市里。”
“那肯定能啊,大家都不傻的,放心吧,哥。”小周说,“现在能不能带我去看一眼。”
孙国富领着那人穿过小路,到了村部后头的院子,对着守着的几个人使了颜色,那几个人就掀开稻草堆,一只被五花大绑的老虎直挺挺地躺在那儿。
“还麻醉着呢?”那人后退了一步,对孙国富说,“行嘞,哥哥,你说多少钱?”
“你这么怕老虎啊?”孙国富说,“不像是常跟这些东西接触的人。”
那人远远地绕着老虎走了一圈,“哎,我早前给这个畜生吓过一次,那次差点没把老子的脑子咬下来。现在落下病根子了。哥哥你说多少钱吧?”
“三万。”
“行嘞。”小周麻利地从公文包里抽出三万,塞到孙国富的手里。孙国富点了两千,交给那些人分了。再回头,小周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那个人去哪里了?”孙国富喊了起来。
“好像晃到里头去了。”一个人答道。
孙国富大步进去,看见小周正夹着公文包蹲在那只被老虎咬死的斑马前面。
“喂,你快点叫车过来,别在这里瞎晃。”孙国富喊了起来,小周凑过来,“我听说你们这边抓了不少动物,鹿子,蟒蛇,什么都有。哥你看,能不能分一些给我们几个尝尝鲜。肥瘦不挑,价钱你叫,我不还价。”
“没有的事,你快点叫车,把老虎运走。”
孙国富出了村部,径直往小学去。小周不依不饶,孙国富进入学校,他也紧紧地跟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要买野味吃。校长室门口,孙国富终于被跟恼了,他没好气地说,“跟你说没有就是没有,你要是再这么跟着我,小心我叫人把老虎剁了。”
小周笑嘻嘻地说,“别气啊老哥,我这不是给馋虫闹的嘛,你看,这中国这么大,有哪个吃过斑马肉啊?”
孙国富恶狠狠地瞟了他一眼,转身进入校长室。老校长正端着一杯茶站在窗户前,孙国富把钱放在办公桌上,张着嘴,却什么都没有说。走到门口,老校长忽然说,“你把老虎卖了?”
孙国富停住脚,没有说话。
“那老虎吃了人,你没报官,现在把它卖了?”老校长走到孙国富的身边,“现在拿着钱,来给代课老师发工资?学校搬迁的事,是不是也是靠这种手段来让他们应承的?你这样行事,玉兰要是在天有灵,她会怎么看你?”
“爸, 你别管这些,先把欠人家的工资发了。”孙国富抬起头看了看老校长,“玉兰死之后,有段时间我总是睡不着,我在想啊,当时要是我们不去审批这个审批那个,山上的木头多的是,随便加固一下,也许那屋子就不会塌,她也不会死。事情办成就是办成,办不成就是办不成,怎么办成,用什么手段,没那么重要。”孙国富把手放在老校长的肩膀上,说,“爸,玉兰喜欢孩子,我不能让这个地方冷清下来。”
出了门,孙国富看见小周迎上来,说,“没想到哥你卖老虎是为了给代课老师发工资啊,哎,您可真是忠肝义胆!”孙国富没搭腔,走出校门没多远,几个半大小子就迎着面跑过来,一个说:“闺秀姐正在村部后头闹着,要杀那只老虎,替孩子报仇!”
孙国富骂了一声,急急地往村部赶去。小周跟着到了那,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里攥着一把砍柴用的刀,被几个人紧紧地按住。孙国富正要开口,忽然听见小周哇地叫了一声,手里的文件包掉在了地上。他循声望去,几只野狗正在门口不远的地方,啃着一只手。在场的有个胆子大的抽了一根木棍去赶,孙国富走过去,瞥了一眼还没有缓过神的小周,捡起地上的文件包捏了捏,拉开拉链拨开一叠叠的钞票,下面放着一个摄像机。
谎称是小周的记者被绑起来之后,几个人围着蹲在地上抽烟的孙国富,有人问,“现在怎么办?这消息要是透露出去,怕是大家都有责任。”
“杀动物吃肉的时候也没见你犹豫过啊!”另一个人说。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当时谁知道呢!”
“喂,孙国富。”记者喊道,“这里拍的一切东西已经传到报社了,你们抓我根本就没有用,倒不如放我走,我到时候一定尽力帮你们开脱。我听到你们在校长室里说的话,你杀动物是应承了别人,老虎卖钱,也是还代课老师的工资。你们要弄我,那可是罪加一等的事,想一想,孙国富,想想清楚。”
一个人说,“要不把王晓峰喊过来?我记得他修车之前在电器城干过,我们先看看这个玩意儿是不是真的能把咱的事传到报社?”众人都觉得这个主意好,这人飞奔着去了。孙国富回过神来要阻止,他已经带着王晓峰到了门口。
王晓峰接过摄影机,瞥了孙国富一眼。他捣弄了几下,从摄像机里按出一张存储盘,丢在地上踩碎,说,“这是旧的款式,联不到外面的网络。”
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孙国富从地上站起来,走到王晓峰的面前,瞪了他一眼,拿过摄像机。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这个人?”王晓峰从口袋里掏出烟,发了一圈。娇娇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喘着粗气站在门口。
几个人叽叽喳喳地争论,王晓峰抽完一根烟,说,“老虎可以咬死金碗,为什么不可以咬死他?”
人群静下来,王晓峰走到身后的柴房,探身进去看了一眼,“记者来暗访,在柴房这遭老虎咬死了。可我们这么多人,什么都不做也不好。”他转过头问,“金碗的尸体还在吧?不如这样来说,记者来暗访,在柴房边小解。老虎忽然窜出来,一下子把他咬住。金碗听见声音跑过来要救,却找不到趁手的家伙,只能拿了一个火把点着进去赶老虎。结果一不小心,就全给点着了。这样的话,金碗的死还落得一个好名声。最关键的是,你们谁都没有责任。”
有人提了一桶汽油来,有人把窗户锁上。王晓峰往门口一瞥,发现娇娇已经走了。老虎被放进柴房,等着醒过来。一个半大的小子开始解记者的绳子。“孙国富,你他妈说话啊!”记者喊道,“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你跟校长说的应承别人的事,我保证,拼了命也会帮着你。你相信我,我拼尽全力帮你,你倒是说句话啊!”
好像置身事外,孙国富蹲着,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妻子的档案,轻轻地翻开,用手仔仔细细地把折线捏平。那张黑白照片已经有些模糊,孙国富不得不凑到眼前,才能看得清楚一些。妻子在他记忆中始终是那个年轻的模样,而自己却越来越老了,他这样想道,一束光穿过对面柴房的草堆,斜着落在那张昏黄的纸上。好像这光不仅仅是照到那张纸上,孙国富如同得到解脱,把头靠在墙上,一阵风不知道从哪里刮来,径直地钻过背与墙的间隙。孙国富笑了起来,当年的那个带着人去抓老榆头的男人,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你们放他走吧。”孙国富说。
“这事现在谁都牵连上了,由不得你说了算。”王晓峰从人群里站出来,答道。
那几个忙碌的人应和着,“是啊,国富哥,他要是把消息透露出去,这儿谁都逃不了关系。”
孙国富踱着步子走到王晓峰身边,狠狠地盯着他看了一眼,“你们把他放了,这里杀动物的罪,我一个人担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孙国富转过,背脊又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老了,我是真的老了。”他说着走到记者身边,替他解开身上的绳子。“杀动物的缘由,我待会细细地告诉你,我关几年都没事,但学校的事, 你说的,一定要作数。”
“你放心,我都留着底呢。”记者从口袋里掏出那半盒烟,按了按旁边的按钮,有声音从里头传过来,“老虎可以咬死金碗,为什么不可以咬死他……”
“老虎咬死的那个人,我能去拍几张照吗?”记者说。
孙国富转头要找王晓峰,发现他已经不在人群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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