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车流点点，这个城市里一天的喧嚣繁华的余味未曾退去。我踩着清凉的灯光，往虚拟现实影院走去。
现在是冬与春缠绵时节，昏郁又暖味，阴晴不分。城市残温散后，我更显得单薄落寞。身后的影子随着路灯光拉得细长又缩得粗短。我似乎看到了路边的树在笑，嘲讽冷笑，笑我影子里弥漫的猥琐和不堪。
路上偶尔掠过无人驾驶汽车。我一凡人，无法从轮胎摩擦声里猜测车上的人要去往何方，更无法在人潮却后的清冷里预知未来时间的重量。
我喜欢一个人去虚拟现实影院，对此欲罢不能。我承认我沉迷，我纵容我堕落。走在路上，我是一个沾着污点的埋头赶路人，应该这样，也只能这样。我喜欢一个人走进昏暗的虚拟现实体验厅的感觉，享受欲拒还迎的期盼。戴上沉重的脑机传感头盔，轻轻躺进动感胶囊，扎上缚带，当动感胶囊小门拉上后，剩下的就是我一个人放纵的世界。
体验影院，这么多角色和视角，我只选最邪恶刺激的那一个，越嗜血越淫邪我越喜欢。我迷恋附在角色身上的那种快感。用着他的身体和眼睛在虚拟剧场里开名车住豪宅、有花不完的钱、肆意烧杀屠戮;喜欢听别人被杀时的嚎哭和哀惨求饶，鲜红的血迸撒在墙上，就像一朵朵带着芬芳的玫瑰；我喜欢高耸的荡女胸脯在我眼前抖动，透明蕾丝轻纱慢慢滑落……一打钞票狠狠拍撒到裸露的双峰上，她们全部趴到我的跨下，身下传来的放荡媚笑和呻吟......
我在动感胶囊里爆炸，原始欲望炸飞了全世界。
2
回想起二十年前，忧愁尚未发现我，那还是个成天只知道刷抖音、在王者荣耀里争胜负的年纪。
老爸经常开着那辆老古董车带我去看3D电影。车还得人亲自开，需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一路上老爸耍大杂似的手脚并用，油门、刹车、两手还不停手摆弄着方向盘。
一天傍晚出门，在车场门口等老爸的车，一蓄着白须的老翁问我：“你将来要有很长的路要走，我考考你，如果你现在要去看电影，遇到两个人，一个呢也要过去看电影，另一个呢刚从电影院回来，你找谁问路呢？”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不一样，还有为什么要问路。但故意用力的想，要说个了不得的答案给他。
“爷爷，我熟，不用问， 再说有导航啊。”
“我说的是另一个影院，你没去过的，你要是没导航呢？”
“爷，那我找去看电影的！”
“哦？怎么说？”他有点意外，又和气地追问。
“有伴啊，爷，我们一起看电影，一起吃爆米花，一块喝可乐，两人一起买票还有优惠哩！那看完电影的急巴巴赶回家，那有功夫理人！再说我不喜欢剧透！”
他嗯哼地吟哦一会儿，遥望远空的星点，仿佛回想着往昔的那个他，又像眺望着未来的我。远方闪闪星点，像极了黑幕里的流萤，幽微的火光里，像是熄灭前的残光，又像是要爆发的星星之火。
“如果你的伙伴迷失在电影里回不来了呢？”
我不曾提防有此一问，觉得十分无稽，好好的看电影又怎么迷路。电影院能有多大，了不得百十张排排椅子两个门，散场灯一开，地上掉的几毛钱都能找得到，还找不准一个大活人。
“嘻嘻，爷，你真幽默，不会的。”我说。
“若会呢?”
“那……我在门口等他出来！”
“还是等不到他呢？”
“嗯……嗯……那我就只能一个人走了！”
我突然感到黯然，仿佛真的走丢了我的伴儿。我想明早赶快跟枉子说，一起去看电影的时候，悠着点，别走丢了。我刚刚拿他当伴，他若丢了我舍不得。
可最终他还是在电影院走丢了。为了侠义式的憎爱分明和快意恩仇，用“义气”的斧头把别人脑袋劈开了花。这一次不是在游戏里面，也不是在电影里面，而是在电影院里面。
他被判了无期徒刑。
3.
我知道每个人身上都住着一个魔鬼。看得见或是看不见。就像我那个小伙伴。他身上的魔鬼就跳了出来，把他引上了万劫不复。我不想让那个魔鬼跳出来。我想造一个谁都打不开的潘多拉魔盒,把人们身上看不见的妖魔鬼怪统统收进来。
人性如人体，在这个时代或多或少都有压抑着某种未曾表露过的天性。它深藏在哪个躯块或身体零件里。
我希望的魔盒能装下、能解放世人那些被压抑着的心里那块恶性肿瘤或是黑影，给它们造一个家。谁都可以跳进来，这四周都是厚厚的无公害海绵壁，柔软而舒适，自由而放纵，没有规矩和法律，无没人性和道德——在这里你可以释放它！
人的原始天性从出现在子宫的那一刻开始，就表露得一清二白。它安心舒坦、无欲无求，这是天性。
每个人的出生，便己是亿分之一机会里博杀的胜者。曾有过你死我活的争夺和杀戮，这也是天性。
这似乎是两个极端，其实都一样一一无爱无恨，自由而放纵，没有规矩和法律，没有礼信和道德。
这才是最初最真实的天性。以后，就不一样了，你要延续，别人也得生存；你要快乐，别人也不想痛苦；要共存就得让渡，就得沉默，就得压抑和掩埋那些真实的原欲。
人应该为自己那些原欲而感到羞耻？
不应该，要不就像因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羞耻一样可笑。
人类科学技术的发展史，本就是一部人类原始欲望的迸泄扩张史。
我喜欢电影，但不喜欢单纯地看电影，或者说是不喜欢“看”。一个电影就是一个世界，我要当造物主，我要创造一个世界，你能真切感受到的真实世界。那不是几十年前那部只能看看、仅能自淫自乐的“西部世界”，那只是个虚幻里的虚影。
我勤奋求学，世界名校毕业，师从大家。从小便致力打造着我那个魔盒——为解救人性，洗涤人们身体里的那个白色的小人，解放那只黑色小人，容纳他们面具背后的大阴影。
电影行业在我手里发生了颠覆性地变革。现在已没有电影这个行业了，如有也只能叫做体验剧场而不是“看”电影。
这是一个开放式的剧场体验场景制造程序，类似于一个复杂的立体化ppt。ppt你可以输入自己的文字和图片，打造自己的幻灯片。剧场体验场景制造程序，你可以自己制造自己喜欢的生活、人物、场景及情节。
结合大数据，把你喜欢的情节输进去，喜欢的角色放进去，当然你喜欢在哪里发生，也由你说了算。只要点一下确定，你喜欢的生活就打造完成了。只要戴上脑机接口设备，就可进入男女主角的身体，跟着她开始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你也可以另外打造一个视角，潜入到剧场里面的草丛里、窗户边看男女主角飞檐走壁地决斗或是在床上云雨。 当然你更可以切换到反面角色感触视角，体验一下资本主义的腐败堕落或是杀人犯、强奸犯的斑斑劣迹，看看完事后是不是有深切的悔恨……
我不知道那些体验完以后的人有没有害怕和悔恨，但我能看到的是人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深陷其中，忘乎所以。我体验到的是真实而绝对自由的快感。
没有游戏就不会有戏剧。剧作家和演员不过是把儿童的游戏当做职业干的人而已。当生活可以是一种游戏以后，每个人都是主角。
夺掉你舞台聚光灯、把你踢下舞台的可能不是另一柱更亮的灯光，而是场下突然没了观众。我有更真实的害怕和悔恨，就是现实世界里把各种电影行业人员和明星大腕都变成了历史。
我心里很明白，我造的这个磨盒就是人们心底阴影下的魔鬼欢腾放纵的摇篮。体验腐败堕落杀人强奸必然成为最受欢迎和追捧的模块套餐。这是我的得意之作，我引以为傲，不亚是我自己的儿子。
4
我离婚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结婚。在这个用完即弃的年代里，软件程序、衣服、日常用品、汽车、房子，甚至身体的零部件，连同手上刚吃完饭的碗筷，随手即弃，婚姻当然也例外。
没有人喜欢看着伴侣的容颜慢慢变老，生活变得黯淡无味。
我在市中心设开了的一间剧场体验馆实验室，兼着对外经营开发，收集观察顾客体验反馈，为剧场制造程序改良开发。
现在经过改良迭代，变成了家用程序设备。只要有一套vr脑机接口设备配合剧场制造程序，便成了私人放纵遨游的小世界。
伴侣日新月异，生活天天像过新年不再是奢望，而是花钱就可以实现的愿望。
不少人在这小魔盒里结上了伴侣。回家戴上头盗设备，躺进动感胶囊，那个永远年轻、性感多姿、体贴温柔的美人儿就过来给你按摩，耳边讲讲情话，还能温存一番——这才是他们的家！
我又何尝不是，我不知道哪个才是我的家。从住处到剧场体验馆有十分钟的路程，回去的时候，只剩下疲惫的躯壳，像是离家出走。
最近在和另外一家公司联合研发一款人体触感衣服，为了这个工作，我夜以继日地泡在实验室。这是众多顾客的需求。我更急切，就像一个触不可及的远方恋人，马上就可以触到他的肌肤，拉上她的手，闻到她的体香，拥抱亲吻，还有更多更多……
在这里我可以偷偷地告诉你，如果你的丈夫不理解，不体贴，在你生孩子的时候，让他也穿上同感触感衣，他一定会感同身受；如果你的妻子指责唠叨你不着家，天天在外鬼混，你可以让他跟着你的身体和眼睛，感受你一天里手上文件的繁杂、顾客高傲和刁钻、面对上司扮孙子时的低三下四。
就是一个全新的商海，你线上买衣服的时候，可以伸手摸一摸它的质感；你点外卖的时候，可以闻闻它的味道；你在家里就可以在极光下仰望夜空，两分钟以后再到南国海岛边踩着柔软的沙滩边亲吻着海风！
主播是个好行当，不仅仅是卖脸卖笑卖高傲，可以卖感觉——看见的、闻到的，摸到的。可以卖你的时间、你的日子，甚至你的人生——或许你的悲惨更值钱。
前期广告做的很成功：
梦不再是触不可及，给我你心渊里的一粒星火，我还你一个世界。
我们还会这样说：
想回家了吗？我这里可以给你一扇门，轻轻一点，妻儿子女就在你身边！
腻烦了油盐酱醋，厌倦了生离死别？我这里可以给你一扇门，轻轻一点，远方的诗和眼前的烟火气可以共处一室。
羡慕别人的生活吗？我这里可以给你一扇门，轻轻一点，你就成了他！
人生不只有一辈子，我这里可以给你一扇门，轻轻一点，你可以再来一回！
5
人生确实不该只有一辈子，我想再来一回。
我迈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不知道是走进了未来，还是回到了过去，这个世界让我惊慌失措，后来我喜欢极了。
不知道监牢里的三十载光阴有没有把我的恶孽洗白，但是我知道出来的时候世界是白的，我也是白的，苍白的脸、苍白的胡须和头发。
我深深地记得那天走进电影院的场景，就像在昨天。16岁刚刚走进去，看了一场电影，出来的时候已经白发苍苍。
那些无孔不入的广告，给我这个过时年迈的老人，指明了一条回去的路——虚拟现实影院。
这副老残的躯体，躺进动感胶囊的那一刻，16岁的我又回来了。进去以后我就不想再回去。在这里面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被这个世界和时代抛弃的人，只有在里面，才感觉到我的存在。
我应该是一个优秀的人，应该有优秀的成绩，上优秀的大学，应该是造物主，而不是曾经的罪犯。我要重新过一遍我应该过的人生。
那一个罪犯应该不是我，对，就是另一个人，我最熟悉的伙伴。
除了领低保，吃和拉，找不到证据证明我是这个世界的人。还有仅剩一点应该买药的钱，但我不需要药，虚拟现实影院是才目的地。就象年少的时候手里拽着省吃俭用的零花钱，走向了巷尾的黑网吧。
动感胶囊里面我是造物主，是一个成功的人，创造了万物，制造了剧场体验场景制造程序。
我买不起家用的体验设备，每天得艰难步行三十分钟去到虚拟现实影院。再花几天时间，魔盒里的王国马上就造出触感衣服。在那里我就是一切节点的终端，可以窥视和享受每个人的罪恶和堕落。我不是一个没有罪恶感的偷窥者，因为这是我的世界，我能为所欲为。
我从不觉得这是一个游戏，邪恶本来就一直在继续，生活却可以延续回过去。
当年那个黑网吧打烊，被赶出来时还是个少年。当虚拟现实影院谢幕，出来的却是那个步履蹒跚的赎罪老者，一个别人连偷窥欲望都没有的落寞老人。
只是看了一场电影，少小进入影院，散场时己两鬓花白。没有老爸的老爷车，我已经找不到归途。
我时常站在小区门口，装作已经回来的人，寻找当年的我，问一问回来的路有没有导航，路有多长，时间有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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