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十四年了,我仍然记得最后一次见一腾的样子。
他那个时候已经被各种药物和大大小小的手术折磨的不成人形了。我收到边博士(他的主治医师)的短信,信上说:一腾有话对你说,希望你能来。附加一腾的地址。我心里是拒绝的,所以一直没有回短信,过了几天,边博士又来短信了,说:不知道第一条短信你是否收到?一腾有话对你说,希望你能来一趟。照样附加上一腾的地址。一腾不是一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连续发两条短信过来,估计是真有话想对我说,于是我找了一个周末过去看看。
第一次见一腾的时候我还没有转正,是个实习生,拍他的纪录片是我接到的第一个活。
那天早上,我收拾的整整齐齐,扛着摄像机敲响一腾家的门。
一腾穿着睡衣给我开门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他和我们常人有什么不一样。
他揉揉惺忪的眼睛,看到我提着的摄像机,说,你就是打电话联系拍纪录片的那个?进来吧。随后转身进去。我看见他后面,摇着一条金灿灿的大尾巴。
那个时候一腾十五岁。
一腾说他满月不久母亲就发现他尾脊骨有点凸出,而且硬邦邦的。因为害怕是其他疾病,父亲和母亲都很急切的送去医院检查,医生也检查不出什么缘由,敷衍了一句:你们多虑了,这是个胎记这类的东西。
一腾是父母老来才求得的一个孩子,所以宝贝着。每三个月都要来医院检查那个‘胎记’。
前四年,也没有什么变化。
五岁那年,一腾洗澡的时候摸到尾脊骨爬出一个滑溜溜的东西,像夏日里和父亲去捉的泥鳅一样。一腾兴冲冲地跑到父亲面前,撅起屁股给父亲看个究竟。
父母也吓了一跳,立即收拾东西抱着一腾往医院跑。
去了医院,医生也是一万个茫然。无论怎么查都查不出一个缘由,历史上也没有这么一个类似的病例,医生倒也不敢轻举妄动,就先让他们留院观察,看看以后有什么其他变化没有,到时候在作商量。
一腾待在医院几个月,越发无聊,每天都要吃一些不知名的药,医院的饭菜也难吃很,母亲辞掉在银行工作过来医院照顾他,父亲也是医院公司两头跑。
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一腾尾脊骨后面痒的要命,一腾在床上睡也睡不好,一直拿屁股蹭床单,蹭来蹭去把母亲给吵醒了,母亲打开灯,把一腾的裤子扒下一瞧,吓了一跳,然后又去把一腾的父亲叫醒,他父亲走进一看,心里也惊到了。只见一腾尾脊骨那个小东西不仅长大不少,还长细绒绒的毛,在后面一摇一摆的。
自从一腾被确认尾脊骨后面长出一条尾巴后,他连学都不能上了。因为不知道这病有什么症状,是否会伤害他人,是否会突然发病对生病有危险……这些都是未知,况且医生也没找到解救方法,所以不敢贸然让他出院。
一腾在医院一待就是三年。三年的时间里,他尝试着不同的药。父母商量,趁现在还有积蓄想把一腾带到国外去治疗,但屡次被医生劝下来,告知他们医院已经有一些眉目了,要是这样换去换来的话,对一腾的病也不是好事。
其实不是所有医生都是白衣天使的。一腾的主治医生并没有一点头绪,如果一腾的父母带着他去别的国家治疗的话,他们医院就失去了这个病例,如果他们真找出了治疗一腾这个病的药,那么,对他,对他们医院,都是不可估量的一笔财富。
一腾快九岁了,他没有一个伙伴,除了幼稚园,他还没有真正上过学。他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样,因为常年吃药待在医院的原因,身体看起来比同龄人瘦小,脸色也是惨白的,没有一丁点小孩的气色。
某一天,不知道被谁泄露出在这所医院里,有一个长着尾巴的小男孩。
那天父亲还没有来医院,母亲给一腾热饭去了,突然冲进来两个人,一个抗着摄像机,一个拿着话筒,直勾勾地朝一腾的床位跑去。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拿话筒那位问一腾,你几年几岁了?你是一出生就长了尾巴吗?这是遗传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你身体有其他异样吗?能做到一些常人做不到的事吗?这会危害到你或者身边的人吗?
一腾被吓懵了,一动不动坐在床上。
此后,越来越多的人趁着医生不注意就跑进来采访一腾,有时候一起进来的人起冲突了,甚至还动起手来。
父母也是,被堵的连门都不能出,父亲也因这些事被辞职。
一腾话越来越少,母亲教他识字读书他也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一腾摇了摇自己的尾巴,它已经长的很长了,毛也长全了,金黄色,在阳光下像碎银子一样闪闪发亮。
一腾想起自己上幼儿园时,那时候一起的小伙伴,没人觉得他很奇怪,反而觉得一腾有一条‘泥鳅’一样的尾巴很神奇,虽然那会儿也是断断续续的去学校,但是一得空,总是要把小尾巴露出来给他们瞧瞧。
可是现在,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病。
一腾的母亲收到电视台的邀请,想让他们一家作为嘉宾参加节目,一开始一腾的母亲是拒绝的,后来经对方讲,参加节目不仅有丰厚的奖金,而且一旦节目播出,被其他医学界人士看到,没准儿一腾的病能更快治好。那时一腾家已经不怎么么宽裕了,母亲早就辞职照顾一腾,父亲又在几个月前失业,这些年积蓄都花在医院里,一腾的母亲听对方这么一说,没跟家人商量,就答应下来。
当天晚上,一腾的父亲得知这一消息后勃然大怒,和一腾母亲大吵起来。
一腾打开门,从房间里出来,说,妈,我们走吧。
那天晚上,他们一家就消失了。
你们肯定很纳闷儿我为什么能去拍一腾的纪录片,因为是他主动打电话来的,他在电话里说,不能声张,不许外泄给其他人,不然,他就会离开。
一腾的家很偏僻,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当时我去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在家,我以为他父母都出去上班了,可是后来一直没看到他父母,于是我就随口问了一句,一腾回答说:父亲在两年前死了,母亲得了抑郁症,进医院了。
我愣了,不知道怎么接话。
后来一腾说起,当时他们决定离开,于是就去了一个非常偏僻的小村,父母打算着不出去了,也不找医生医治了,一家人就在那里度过以后得日子了。
谁知啊,他们去的小村没人打扰固然好,但是因为太偏僻,太小了,来了新人,一村的人都知道,也因为离城市太远,他们的思想都太过腐朽,他们听说一腾长了一条尾巴,就觉得这是不好的征兆,他们到了没多久,村长就请了道师来做法。
接下来的日子里,一腾家每天都要接受村民们的拜访,他们像看动物一样参观一腾,进门说着奉承的话,一出门就开始在背后嘀咕,同时他们介绍了各种各样的法师给一腾的母亲。村民们看一腾的母亲一直无动于衷,于是亲自给一腾请了法师。
村长说,这法师有一把刀,是从清朝时期传下来的,这法师祖上是刽子手,这把刀阅人无数。这尾巴,就是恶人作祟,附在了小孩身体里,只要一刀下去,斩草除根,在贴上法师特地写好的符,一定能好……
一腾的母亲听了,脸吓得苍白,父亲听了,又在计划着怎样离开这里。
离开后的生活,他们过得愈来愈窘迫,父亲每天在工地上工作,母亲在工地上做饭,一腾呢,每天待在家里,不出门。
这样的生活,一腾他们过了五年。
后来父亲在工地上出事去世了,母亲接受不了,患了抑郁症,后来就被工地上的朋友送去医院了,没人知道,这两口还有一个孩子。
我给一腾拍的纪录片,准确来说,就是个访问视频。一腾的生活很简单,饿了就吃,困了就说,很多时候,他都在讲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
有一天,一腾问我,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像没有过什么梦想,和所有大多数学生一样,过得一种被设定好的生活,读完书就出来找一份工作。
你想知道我梦想吗?我想过平凡的生活,和所有同龄人一样,背着书包上学下课,和他们一起讨论哪个女孩最可爱,哪个老师最讨厌……
后来一腾又说,我把尾巴截下来送给你好吗?
我没有回答,呆呆地看着他坐在那里笑。
我收到边博士的短信后,那个周末就照着地址找到了一腾,原来他在边博士安排的一家私人医院里。
他真的把尾巴截下来了,边博士把它收藏的很好。我去看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条尾巴失去了原来的光彩,焉了似的躺在那里。
没有了尾巴的一腾也没有了光彩。我坐在他床边,听他奄奄一息地说:和你拍纪录片的这些天反而是我过得最舒服的日子。
你不要说多了话,好好休息。
他摇摇头,说,上次问你的梦想,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肯定以为我不告诉他是因为我没把他当朋友,我想。
因为没有,所以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低着头说。
过了许久,也没再见一腾出声,我抬头看他闭着眼,好像睡着了,看到他瘦骨嶙峋的手搁在外边,想着帮他放进被子里面,轻轻拿起他的手,一阵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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