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娘

  有佳人生在苏州小镇，溪水之畔，杨柳之乡。她年轻时是镇上有名的绣娘，因为母亲便是以一手平金绣花把她养大的，她自小耳渎目染也学会了这门手艺。

  她从未离开过这个小镇，这里有喜欢搓麻将的阿姨婆婆，有摇着薄扇喝清茶的老大爷，有几只不知品种的小土狗，还有邻家一个爱笑的小哥哥。 

  后来，她的小哥哥去了远方上大学，他们从隔着一堵墙说着情话，到一起望着月亮念着思念。轻轻的喜欢凝成一封封信，连接着两个人的心。

  她慢悠悠的绣着花，等着自己的心上人归来。从落错的瓦房到高楼大厦，从乡间小路到公路商场。 

  他们那个小镇变成了旅游胜地，有时出去买菜时会遇到一些外地人，那些人要么是游客，要么是出差的人。她有时候会纳闷，那些人总举着手机拍些什么呢，这里她都呆了二十多年了，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身边人都变得行色匆匆了起来，可是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摆弄着手里的针线，还是会捧着字典翻读着小哥哥给她寄的信。

  终于，她的小哥哥回来了，带着小小的彩礼和大大的笑容来到了她的门前。很快，一场小小的婚礼，小哥哥成了她的先生。 

  现在，说绣娘二字会让人觉得颇为奇怪，因为已经没几个人会干这行了。

  平常人穿的都是工厂里批量生产的又结实又便宜的衣服，除了家里的老人还会在无聊时，织几个小玩意给子孙辈们新鲜新鲜。

  当然，那种老古董就算拿回来，孩子们也是不愿穿的。 

  记得有一次，先生为她买了新的绣花针，听说价格很贵，拿到它的那一天她高兴极了，兴冲冲的为先生和孩子，一人绣了条手帕。

  先生倒是笑得很开心，仔仔细细的把帕子叠好带在了身上，但孩子的手帕没几天就不见了，她也没见孩子用过几次。

“绣花显得不时尚，土得很。”这是她十二岁的女儿同她讲的。

  每次听到这种略带嫌弃的言语，她都会抬起沉在针线上的目光看向女儿，自然的理理鬓角，轻声的回一句：“老祖宗的东西总不能丢了。” 

  “你太死板了。这样哪有客人会喜欢。”女儿摆弄着新买的手机，不赞同的回她。 

  她不再接这个话题，只是笑笑说：“手机这么好玩吗？你一拿到就不松手了？” 

  女儿躺在绣着金银花卉的沙发上，那时正是中午，阳光透过纱窗披在女儿的身上，也露了几分洒在了金丝银线里。那花下有层层叠叠的波浪陪衬，又是金银交错的纷繁华贵，像是蓬莱山里染了灵气的神仙花一样。

  可惜，人躺在花上是看不见花的美的。 

  女儿被太阳晃得眼睛不舒服，便翻了个身懒洋洋的说：“肯定比你绣花好玩。” 

  “是吗……”她喃喃低语，拿着针的手定了一会儿。就一会儿，她便又柔和的笑了：“我还是在绣花上浪费时间吧。看手机累。”

  她像一壶茶，闻着沁人，喝着清苦，捧着温热。喝了一口便不想走了。

  她不再年轻，她的绣花也不受年轻人的喜欢，可这不是因为茶香不浓了，只是人们不再喜欢品茶了而已。

  年轻时，先生总是说：“我最喜欢你绣的花，看着精细又大气。” 

  那时，她会淡淡的笑着说：“一个绣花而已，拿了样子照着刺就行，哪有什么大气小气之分。” 

  每当她这么说，她的先生就会夸张的看着她说“那怎么能一样呢！你绣得有灵气！”

  “灵气知道吗？”先生挑着眉毛看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说悄悄话一样。她便配合的附耳过去，抿着笑意摇摇头。 

  “灵气就是仙气。你其实是天上织布的仙女，被我这个放牛娃拐回家了。” 

  她的先生就喜欢大惊小怪加上胡说八道，可她还挺喜欢他这样的，每次都会被他逗得笑出声来。 

  “仙女才不跟你回家，我顶多算是针线活做得好，而且这也是因为我娘教的好。” 

  那时她在整个镇上都算是小有名气，可她每次听到夸奖的话，还是会摆摆手说不算什么。也许是因为她本性谦和，也许她心里就是这般想的。她一直绣花，也只专注于绣花，只是做的时间长而已，这没什么值得夸耀的。

小时候，她娘每天都会教她绣花，从图样到铺线，一点一滴，一针一线，绣花就是件精细的活儿。她喜欢绣花，每次绣完一个成品她都会高兴好久。

  可是，小孩子总是贪玩的，有时她也会觉得绣花好累，不想再绣下去了，那时她就会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喜欢绣花。 

  “我可能没有那么喜欢绣花。”她垂头丧气的跟母亲抱怨。 

  “你不用很喜欢它。”母亲摸着她的头，温和的说。“每次喜欢它一点点就够了，这样你就能喜欢它很久。” 

  之后，她继承了母亲的一间小铺子，也继承了母亲的手艺。还有，一颗慢慢喜欢的心。有时，她的生活困苦，有时她的生活富裕。

  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能拿上针线，她就觉得时间拉抻得很长，困苦和富裕都变得很淡，没有那么痛苦也没有那么热烈。

  “我听说你们这有人会苏绣，我们想请她帮忙绣一件旗袍，不知道她现在还绣吗？”

  某天，她像往常一样去买菜，看到一对年轻的情侣在询问当地人苏绣的事。“难道他们找的是我吗？”她的心竟然不受控制的热了起来。

  可是她没有应声，而是悄悄的走掉了。“可是我只有花绣得好，人家说的是苏绣，应该是找那种什么都会的大师吧。” 

  隔了几天，那一对情侣还是找了过来。这里说起刺绣，能想起的就也就只剩她了。 

  那天，她迎来了两位年轻的客人，他们兴高采烈的说找了她很久很久。希望她能帮他们给一件旗袍添上刺绣，最好是别人没有的图样。

  她第一次那么慌张，心里本是想着推掉吧，自己会的就那么几个。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大概她心里还是秉着一口气的。

  绣花是个慢活儿，你要等很久才能看到自己想要的，不像手机，输入几个字就能弹出无数个信息，可那么多信息里你真的能找到自己最想要的那一个吗？ 

  她还是接下了，冥思苦想出了新的图样，认认真真的绣完了整件衣服。绣完的那一天她难得拿着衣服给先生看，并且带着小小的自满说：“这是我活到现在绣的最满意的一件。” 

  两个年轻人留下了自己地址，希望她绣完可以包装好邮过去，邮费和包装费他们都可以出。毕竟，他们只是来旅游，不能一直等在这边。

  她找了一块以前绣好的比较精致的布，仔细的把旗袍包起来，在包装箱四周都贴满了气泡膜，虽然衣服是不怕摔的，但她还是不由的担心。 

  她不太会用手机，就让先生和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如果收到了他们会给先生来信。 

  那一段时间她总是在收拾屋子，打扫卫生。先生说不如绣会儿花，你之前一绣花心就静了。 

  可是，她知道现在她静不下来了。她在意，在意那两个年轻人的想法，他们喜欢这个样式吗？他们喜欢这个颜色吗？他们会不会觉得……太土了呢？ 

  “来信了！来信了！看，人家说很好看呢！特别喜欢！” 

  不知过了多久，先生总算是跟她报了喜。

  “太好了！”她的心一下子雀跃了起来，像是完成了第一朵花时的感觉。她想与先生也分享她的喜悦，却又不知如何表达。

  她安静了太久了，早已忘记如何欢呼雀跃。只能一遍遍的重复说：“太好了，他们喜欢，太好了。”

  以前的人能去的地方很少，几步之间就能看到一个熟悉的笑脸；现在的人能去的地方很多，千里之外也能看到一个屏幕上的笑脸。     

  以前的人世界很小，一针一线便装下了她的天地；现在的人世界很大，金钱和情感都灌不满一个人的心。 

  以前的人说喜欢又轻又慢，每天喜欢你一点点，就是一直喜欢你；现在的人说喜欢又快又沉，今天特别喜欢你，明天再去特别喜欢别人。 

  现在的世界很快，可她还是喜欢慢慢的说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