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靠山

作者: 姚军布衣 | 来源:发表于2022-06-28 06:30 被阅读0次

    外婆的靠山

    小时候去外婆家,外婆跟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人没得屋,就不算个人家。”

    外婆算是有屋的,两间土坯墙的地膛屋,在麻杆儿粗的几根木料拼接后,立在那里摇摇欲坠,只有一块垫在中竖(正梁下的木柱)下缺了一只角的方青砖,感觉上给人增加了这间房子的牢度。

    真正能让外婆壮着胆子住进去的是邻居一位叫家兵老师的决定:“大奶奶啊,你这房子太危险了,你靠我家山墙盖房子吧,这样安全一点,起风也就不怕了,就算你不怕,还有两个孩子呢。”外婆悬着的心总算安顿下来,她有了“靠山”。

    三面墙支上模板,用上好的勤土(肥土)一层一层的夯实,到顶时再用平口铁铲将墙面修平,几根毛竹尾儿均匀的钉在梁条上,当中再添加几根芦竹,上面用编成人字花的仙颗草铺平,撒些碎草,抹上泥巴,盖上厚厚的一层稻草,屋便有了一个初始的轮廓,墙也渐渐的开始变得厚重起来。

    外婆家其实是有三间堂屋的,那是外婆的婆婆从娘家要来的,没想到正赶上铲墩儿平塘儿,外婆家被划定为富农,房子拆了不算,连外婆晚上在洋油灯下捻麻纺棉织的布匹和做好的衣服也全部被人拿走,年幼的母亲边哭边拖着那些抢布的人,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看看小孩可怜,就跟众人说,你们就让她自己随便挑一件衣服吧。

    母亲挑了一件白底蓝碎花衬衫,外婆一把推开,重新拿了件花哔叽夹蹬子(棉袄),人群中有人暗地里说:“巧兰(我的母亲)妈妈挺精的。”

    毕竟一件“夹蹬子”要里外三层,小孩只知道好看。

    地膛屋,名符其实,内低外高,最大的优点是能抗风,但逢上下雨天,水就会源源不断的从墙脚根渗出,外婆轻移莲步,微风掀起藏青色的腰裙时,便露出一副严实的绑腿,配合着那双玲珑的小脚不停的来回走动,我跟外婆俩个人一唱一和,一个端盆,一个刮水,倒也非常的默契,猛然间觉得这房子就是为外婆量身定做的:瘦削的木料,厚重的墙壁;玲珑的小脚,宽松的腰裙……

    屋虽说有窗,但外婆却用一个个草把塞在窗棂的间隙里,窗便变得有名无实,只见其形,不见其光,唯有那两扇变了形的穿销门,我时常能从门缝里,看到三三两两的大男人,穿着老棉袄,腰间像捆麦把子一样束根绳子,到井上挑水。

    外公早就不在了,听外婆说是去治淮挑河饿死的,凭外婆一双小脚,她不可能像男人一样用大亮子(大水桶)去井上挑水,每次都是用一只小提亮儿(小木水桶)去提水,一点一点的将水缸加满。

    外婆屋里并没有什么繁琐的摆设,一床、一桌、一灶,灶头里锅的上方挂了一只竹制的碗篮,分上下两层,上层放勺,下面放碗,但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只关心碗篮内侧的一只侧面长了黑痣的白壳儿碗,只要我去外婆家,那碗里都是装得满满的油摊烧饼,算是我的零食。

    煮早饭时,外婆会用一块淡青色的花碎布,装一小撮米,用棉线扎紧,放到粯子粥锅里,等到煮熟捞起时,米饭会被染成浅浅的淡蓝色,倒在我的小碗里,便散发出一缕淡淡的清香。

    外婆门前不远处有一座像小山一样的砖窑,砖窑旁边有一条蜿蜒盘旋的小河,如同人身上的血脉一样每日循环奔流,倒是给这片土地带来了活力的生机,逢上冬天枯水时,我会跟外婆邻居的小伙伴忠良,带上火柴,揪几把扒沟草,过河到对岸的砖窑里,点燃扒沟草,看青烟冉冉升起,与白云交汇,那种兴奋的感觉是现在孩子不可能拥有的。

    偶尔被外婆发现,她便会拉长了脸来吓唬我,说要送我回去,但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看见外婆笑过,在农村,她觉得笑应该是有福之人该有的表情,也许这与外婆的经历有关,在她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光亮,而在她的潜意识中,也从来没有过将肌肉放松的这种微笑动作。

    春天断粮时,外婆会到油菜田里,捡些靠近根部的枯叶用清水泡开,洗净倒进锅里,抓点盐巴,再在锅的四周围贴几只玉米骨子饼(将玉米骨子碾成的粉加水做成的)。

    然而好景不长,外婆邻居家要翻建房子,外婆再也没有靠山了,大队干部找上门来,给她办了五保,但前提是房子必须要拆掉,房子归公,外婆犹豫了好一阵子,但最终还是拆掉了,外婆住进了姨娘家,每年夏秋收获的两季,大队干部会将收齐的口粮送到姨娘家,外婆似乎又多了一座新的靠山,而我只剩下对那间地膛屋记忆中的慢慢回味。

    稍微空闲时,我们就将外婆接到我家过上一段时间,然而不幸的是,外婆晚年双目失明,脾气也开始变得孤僻起来。

    更让外婆气愤的是有一次,我母亲的二姑妈去我姨娘家看我外婆,她见我姨娘姨父都不在家,便仗着外婆双目失明看不见,硬是从外婆的耳朵上抢走了一副金耳环,等我们知道后,便想去古溪找二姑奶奶算账,外婆硬是拉着我们不肯去。她说不要说耳环,我房子都没了,况且那副耳环还是包金的,随她去吧。

    去年清明给外婆上坟时,碰上了一个中年男人,他从沈阳回来的,他说回来就只是想为他的祖坟添上一把土,相互寒暄了几句,他问我给谁添坟,我说是我外婆,他问我外婆叫什么名字,我一下子被他难住了,因为我们从来不知道外婆的名字,我们只知道她叫顾王氏,我问他是顾姓什么字辈,他说世字辈,我叫了一声舅舅,祭祀仪式做好后,他邀我们到他家坐一会儿,我谢了他好意,毕竟我现在再也不是外婆庄中别人眼中的外甥,我只是一个每年清明时,来给老人上坟的异乡客。

    望着别人在外婆老宅上建起的楼房,世上还有哪一种东西,比这样的场景更令人伤心的?

    从此,我再也没有了外婆那间地膛屋的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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