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我是一只兔子,捣药兔,我不知道自己唤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前世今生,只知道自己应该刚存在不久。我的责任便是为我的主人捣药。我的主人叫小尤,但是更多的时候她称自己为尤,确实,身为司战之神,小尤这个名字实在不恰当,她的支持者也用尤称呼她,而敌对者往往在尤字前面加一个不好的字眼。别人都说她“面如牛首,背生双翅”,有多少多少的手和脚,我不知道她算不算美,但是她一出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
我是没有什么过去的,但是因为有了她这个主人,所以我的过去就被拉长了,我有了一段在她身边的记忆。
她刚生下来时,阿娘与阿姐把最漂亮的装饰都放在她身边,她是在最鲜艳最耀眼的颜色里长大的。在她十三岁时,族里一个老人死了,化作血红色的不可名状之物,没有人敢接近这个东西,害怕这是咒。这个老人不是本族的,只是住在族里,谁也不知道他是何年所生,又在此地待了多久,好像谁也没有和他说过话。小尤却走近那血红色,伸出右手,面露戚色,血红色便融入她的掌心,于是她就成了尤,成了司战之神,族中所有人都听她号令。可即便那时,她的样貌也无甚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感觉不同罢了。
虽然称她为司战之神,但她并不是真的神,她介于人与神之间,而和她一样的还有一个,是帝。帝并非真名,只是到了现在他已成为人间的帝很久了。而他又不是我的主人,所以我并不清楚他的名字,姑且这样称他。
神之上为众神之神,是皇,皇说,主人与帝当结为夫妻。
那日,主人坐在高墙之上,身披七彩,帝亲见之,两相约定,言于三年后行成婚之礼。然而三年未到,两族相战,欲争天下之主。
主人是司战之神,本不可能败的,然而一黑鸟唤玄,可幻化人形,是帝的师父,帝窃主人之心献她,她由兽成神,便以神之力干预人间之政,众神亦相帮于她,主人乃败。但主人既为无心之躯,又是战神之体,身形不灭,只被封于寒水之渊。族中巫师有谕,主人必醒,于是族中人一直护守寒水。
我如今便在寒水之畔,我知道她就要醒了。
我于是日日捣药,我不知道自己捣的是什么药,我只知道这是主人要我捣的药。
天下争端起,主人也就醒了,一身红裳,这是我第一次真真正正见到她。和记忆里不同,她现在依恨而生,每日食我捣之药,若不能拿回自己的心,今后空有不死之身而无知无识。
她已醒,只要振臂一呼,族人必定纷纷响应。可是她没有,依恨而生,却无恨容。她行至帝前,左右侍从于是严阵以待,然而她只说,三年期已过,应是成婚时。
帝亦允之。
玄心有不忿,可诸神皆不插手,争端未起,阻人成婚是何道理。
大婚之日,红灯漫天,弦乐之声彻九霄。
我在寒水之畔,捣药,因为主人要回来,拿着帝的心回来。
主人果然回来,红衣上有鲜血。帝已为无心之躯,以最后的知识行至渺无人烟处。主人与帝恩怨了结,天下争端亦就此停止。然而,主人回来了,不是带着帝的心,却是带着自己的心——我分得出来。这是一桩怪事。
传说玄去找帝了,但是怎么也找不到。
主人在房中醉酒七七四十九日,我便在房外捣药七七四十九日。
我看见了夕与年,他们皆无知识,唯有一念。夕一年中只醒一日,寻她所爱之人,世上人多,一日太短,夕遂遇非其所爱之人则杀;年一年亦只醒一日,同寻他所爱之人,世上皆人,一日不长,年恐夕伤其所爱之人,遂逐夕而杀之。而在除夕之夜,便是此二者恢复知识之时,于是方知所寻不过彼此,而一年又过矣。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万分痛苦。他们没有仆人,也算不得什么主人,所以除了皇,大抵再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犯了什么错,要受这样的惩处。
主人已不醉酒多日,坐于寒水之畔。
忽然她唤我出去。
我们行至人间长安街上,各式花灯,人声喧闹,我方知今日是上元灯节。我们在街上游逛许久,主人说,吃碗元宵吧。
卖元宵的是一个老人,吃元宵的人又多,一时半会儿还轮不上我们。
我心中却突然纷乱起来,我看看主人,她正凝神,若有所思,我于是暗自走开,想四次走走透透气,在元宵备好之后再回来。
我一直心如止水,再没有像今天这般,如何也想不通,于是想跑出人群,却觉得有什么东西触了我一下。我一心直觉那必定是扰我心神之物,遂冲出人群,行至僻静处,左右互盼,却看见有一只蝴蝶,突然间便似着了魔一般要去追它。眼见正追上之时,却好像在梦中坠落般惊醒,再看四周,哪里还有什么长安城,不过一片焦土,荒凉处只见两个老人,皮贴着骨头,眼睛深陷,看他们将死之人的样子,就知道他们一定活了很久,而且还要活很久。
“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我,我刚刚看见了一只蝴蝶……”
“这哪里有什么蝴蝶?!”
“你说得是周?”
周?!我突然想起来,我的名字是周!我是一个人!我再看看我自己,确确实实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人,一个男人。我脑袋越发乱起来,走走停停,忽而想起来,我早就见过她,我见过尤!那是在我梦到自己成了蝴蝶的时候,半梦半醒之际,我看见了她,变成尤的她,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可是当我想要走近她因而全然醒来的时候,她却不见了。不行,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找尤。可等我静下来看这四周之时,哪里还能找到尤呢?老人不见了,焦土也不见了,只有一片黑色——我却是在混沌之中。如此,我或者死在混沌之中,或者永远活在混沌之中,又或者我要从混沌等到太初等到长安街华灯初上。那么尤呢?
我在混沌之中,终日无事可做,不生不灭,万分痛苦。于是,一个念头在我心中越来越强烈,它好像一直扎根在我心里,不过此时此刻我才发现:我叫周,我要等一个人,她叫尤。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