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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秔香铺及古绵州的稻香

漫谈秔香铺及古绵州的稻香

作者: 今回 | 来源:发表于2018-04-04 10:33 被阅读142次

    话题可以从一个已经消失了的地名说起:秔(Jing)香铺。秔是一种黏性较小的稻,秔香即稻香,一个充满怀旧情怀的词。

    “秔香铺”只是绵州驿道上一个小小的“铺”。铺,是古代驿政的基本单位,按照清代一般的标准,每十里设一铺。和其他很多铺一样,秔香铺微不足道的地位决定了它们作为地名的写法不甚讲究。翻阅清人的行程记和诗文集,能见到的写法像谐音字大动员,走过路过的文化人,笔下记载有“抗香铺(乾隆/张问安)”、“炕香铺”(乾隆/张邦伸、嘉庆/陶澍)、“杭香堡”(道光/张香海)、“亢香铺”(光绪/俞陛云)等几种写法。

    要知道,这些文化人,好些还是所谓的“文曲星”!从上述四种不同写法来看,“炕香”倒还靠点谱——出门在外,谁不留恋家里热炕?再一推敲,四川人毕竟不用炕,炕香也是注定流行不起来。至于其他几个字,则完全没谱,大概他们自己都没有搞明白这地名的意思,好比初学英语的小同学,于慌乱中在单词边上随手注了个近似的汉字发音。

    岂止路过的文化人?本地人也是稀里糊涂应付了事:清代乾隆、同治两种版本的州志都写成“抗香铺”。州志,古代的地情百科全书啊,小生斗胆请问修志的老先生们,抗香者,何物也?可是抗议帝国主义来我东土寻找香料?

    世间总有明白人。嘉庆年间,郫县有一位特立独行的文人孙澈。孙澈又名孙錤,一生酷爱藏书做学问,他无意于科举仕进,以“岷阳大布衣”自称,闻名于缙绅之间。孙澈有一首《魏城雨霁同人过秔香铺》,看见这个诗题,我们就仿佛看见一位倨傲的老夫子,一边顽固地念着别人听不懂的“秔(Jing)香铺”,一边斜眼看着驿道上往来的公卿士大夫,用一口纯正的四川话摇头曰,“几爷子都是些白字大王……”

    孙澈的诗和唐代诗人罗隐那首著名的“淡烟乔木隔绵州”同韵:“春山如笑客心愁,翠柏涪江带益州。两岸落花啼蜀魄,一川丰草饭吴牛。更听牧笛过村店,远踏溪云上酒楼。便拟诛茅图画里,稻秔香处足淹留。”

    这首诗称赞秔香铺一带风光优美,适合结庐隐居,但诗语隐隐带刺。“吴牛”,成语有“吴牛喘月”。吴地天气多炎暑,水牛怕热,见到月亮以为是太阳,故卧地望月而喘。比喻因疑心而害怕,也比喻人遇事过分惧怕,而失去了判断的能力。用“吴牛”的典故,悄悄揶揄那些从驿道上走过路过的科场幸运儿,“贩夫走卒都那么念,所以你们也那样念?”结句干脆把“稻秔香”三字写出来,“岷阳大布衣”成心要臊那些走过“Kang香铺”的文化人的脸皮。

    比孙澈略早一些的李鼎元是绵州本地顶级的文化人,他明了本地的地情。李鼎元《自绵州至射洪杂诗四首》有一句说,“绵州八月收香秔,共庆田家百室盈。”

    为什么一定是秔?且香?我们应当了然:古代绵州是稻米的重要产地,所产稻米品质很高。

    有清一代,经过绵州的那些多如江鲫的文人,虽然辜负了前人以“秔香”定名一个小小铺站、为我大绵州农产品打广告的苦心孤诣,但也如实记录了他们途中所见,绵州作为稻米产地的情形显然曾经随着他们作品的传播而传播于他们的朋友圈:

    “香稻千畴早荷儋,此间风物似江南。”——(雍正)李重华《皂角铺》

    “马嘶人语乱斜阳,漠漠连阡水稻香。”——(乾隆)张问陶《出栈》

    “秋成禾稻偃,日出牛羊牧。”——(乾嘉)陈登龙《梓潼道上》

    “耞板声中落照凉,天然图画在村庄。”——(道光)李星沅《梓潼道中见刈稻者感赋即寄两弟》

    “经皂角铺,夹路秧田,方经新雨,苍翠染衣。”——(光绪)竹添进一郎《栈云峡雨日记》

    绵州产米,绝非仅仅是清代开发四川所致的一种短期的、阶段性的现象。绵阳地区出土的陶俑等汉代文物,透露出大量早期农业生产的信息。《华阳国志》载,“(涪县)有宕田,平稻田”,可见汉晋时期绵阳境内即已种植稻米。唐代绵州境内兴修了多处堰渠,作物轮种成为可能,稻米产量得到进一步提高。

    宋代绵州的稻米已经以后起之秀的姿态,蜚声于省内乃至国内。据《宋会要》记载,淳熙十四年五月二十七日,四川总领赵彦逾向朝廷建言,在绵州就地设场买米,就能保证绵州军粮供应,从而不须再从彭州转运稻米,因之节省大量人力财力。

    宋代绵州稻米产量的飞跃,得益于良种水稻“占城稻”的引进。占城稻是一种高产、早熟、耐旱的优质稻种,五代后期及北宋初年由海商从今越南引入福建,其后推广至江淮及两浙,逐步覆盖其他地区。后因南宋对四川的重点开发而落户于绵州,绵州特别适宜占城稻的种植,稻米丰足巩固了绵州在四川的政治经济及军事地位。乾隆《直隶绵州志》提到宋代绵州引进占城稻的事,“……惟稻最美,有名曰占者,云自占城来。桂阳占,白色;沙占,白色;岩占、麻占,俱黄色。……糯色黄者,有辉糯、有黄丝糯;色红者,有矮子糯,俱可酿、可饧、可炒、可糍。”

    这里可以看出,宋代绵州稻米品种的多样化,甚至推动了粮食加工及烹饪技术的进步。

    明代绵州在政治经济上的地位有所下降,稻米种植技术进步亦不大,基本上以守成坐吃唐宋的老本。清代推行“湖广填四川”,移民带来先进稻作技术,又形成一个稻米生产新飞跃,只是这个伟大的进步迅速被康乾以来激增的人口数据拉平。

    以至于,“秔香”的美丽诗意,人们甚至来不及感受就已经遗忘。

    自晚清、民国以来,秔香铺作为乡村小市集,在人们的心目中逐渐被“上铺”的兄弟沉香铺蚕食。民国时期,沉香、秔香这两个因铺而兴的乡村合并,名为“沉秔乡”。“沉秔乡”作为老地名,至今尚见于沉抗镇八角庙村《民国三十六年复议双江堰条规并序》碑记。解放后,合并之事实得以沿袭,地名则正式代“秔”以“抗”,“沉抗”成为官方正式地名,沉抗水库于世纪之交建成,并更名“仙海”,这一段“秔香”的掌故遂沉沦水底。一个秔字的较劲,似已再也没有可能。

    【后记】

    我本来以为只有孙澈老师和一道民国时期的堰碑支持我对秔香铺的“较真”,然而峰回路转,乾隆爷发话了。清乾隆十二年(1747年),用兵金川,乾隆皇帝命宫廷画家董邦达领衔绘制了一套《清初四川通省山川形胜全图》(简称“《四川全图》”),该图赫然标注了绵州驿道上小小的秔香铺,那些走过路过的文曲星愈发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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