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铃“叮叮当当”连续敲击了近半分钟,原本清脆悦耳的铃音在雨声中听来多了份沉闷。周官桥中学一天的课程终于结束,所有的同学一窝蜂般从教室里走出,宛如监狱里出号放风的犯人。
大雨依旧,不要钱一样的倾泄而下,应该是天河决堤了吧,灰蒙蒙的天色里雨线有点黑浊,似乎裹挟了河底的泥沙。风是横着流动的,有点弱,吹不歪雨线,带着清凉的水雾,将同学们禁闭教室里三四个小时积存的烦闷带走。
同学们顺着教室外的楼梯推推掇掇的走着,那些心急如焚的大多是些寄宿生,此时食堂里的饭盒已经摆放在那个露夭的水泥台上,食堂里的工人肯定没有那种好心将饭盒遮盖的,雨下得久了,饭盒里会积满雨水,雨水泡饭的滋味可不太好。走通宿的不怎么急,望着大雨心多踌躇,有闲庭信步的,有走走停停的,更有靠着墙壁发呆看天的。
申学斌跟着人流走了会,手里捏着那本写着火的作文的信笺,他已经利用课间和自习课完成了高峰老师布置的作业。一篇记叙文一篇散文在他经过一番构思酝酿后几乎是下笔如流、文不加点、一挥而就。
高峰老师住在学校正大门旁的一栋宿舍楼里,宿舍已经老旧,是那种青砖瓦房,雨中望去如盘坐的沧桑老人。
赵高峰歪坐在两张课桌拼成的桌边批改作业,高堆的作业本遮挡了他大半的身子,缭绕的烟雾里一只烟头诡异的发亮,和那昏黄的电灯泡争宠。
申学斌敲了下敞开的门扉,边走边高声喊了声“高老师。”将手中的信笺递过去说:“不辱所命,任务完成,请老师不吝斧正。”
赵高峰从作业本下抬起头来,笑斥道:“嬉皮笑脸、油嘴滑舌,正而不足邪有余,东西放下,给我滚!”
申学斌两脚并拢,右手在鬓角举了下说:“遵命,学生马上滚,嘿嘿,思想有多远我就滚多远。高老师,“古湘”的滋味比“岳麓山”安逸多了哈……”
申学斌匆匆出门时和赵灵丹迎面相撞,两人个子差不多,额头“膨”的一下碰在一起,当下眼前金星大冒,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赵灵丹也没有占便宜,一番昏头转向后扶着门框娇嗔道:“你走路怎么不长眼,快把我撞死了!”
申学斌狼狈逃离,边走边说:“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死人怎么开口说话了?”
“你等着,明天一定要好好收拾你……”赵灵丹犹自在后面大叫。
站在桐江桥畔,申学斌被眼前的情景惊呆,邵水河年久失修,河床早被泥沙塞满,雨水稍大河水便漫出河堤,此时低洼处的稻田尽被淹没,黄浊的水浪奔腾咆哮,以排山倒海之势高歌西去。视线里的马路有一段泡在水里,有些想着在女生面前逞英雄显本事称胆大的“神种怪”抓起裤脚大呼小叫的冲入水中做着乱舞的群魔,手推脚踢的将汹涌的激流当成了云南傣族泼水节的浅池,嬉戏打闹着互相泼水,或一对一,或一对多,关系好的抱成团,人缘差的被群攻,胆大的八面威风,懦弱的受人制擎,鲁莽的在水中横冲直撞,慎谨的步步为营。随着那些男生安然无恙的走过漫水处,十几个女生也拉手牵衣的走入浊流中,她们不象男生那般胡闹,小心翼翼的迈着探戈步在浊水里跌跌撞撞的前行。
“发么子懵?等了你好久了,快走啊!”彭铁牛将一根纸烟合在手掌中,从桥旁一间房子的屋檐下边走边吸地现身了。
“怎么涨水了?在周官桥读了两年书头一次看到涨这么大的水!”申学斌将雨伞往彭铁牛身边靠去说。
“你果家鬼脑壳是诸葛亮没?竟然未雨绸缪准备了雨伞,我今早起来还看到是红把子太阳,摁晓得何个就落雨了。”彭铁牛在雨中吐了几个烟圈说。
“山人神机妙算,岂是你这种哈星可以揣度的?要是你都想得到今天会下雨,只怕河水会倒流。”申学斌高深莫测地说道。
彭铁牛“呸”了一声,牛眼鼓凸,厚唇咧开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大嘴说:“说你没卵见识还不服气,邵水河不是倒流的吗?连这个都不懂也敢称神机妙算,你干脆跳河浸死算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才该跳河寻死路呢!看你人长得溜溜滑滑的,好赖话都不会听!我神机妙算你不服气?你不觉得和山人在一起可以提升你的品位吗?你应该感到如有荣焉撒!难怪你叫牛猴子,果然蠢笨如牛!”申学斌呲牙咧嘴的笑骂。
“么子卵毛山人,睏在山里的死人吧,你那曹糟糕冲(曹冲)是个死眼楔冲的卵凼,也只有喃样个地方才出你个样恬不知耻的人才,我要是你早就扯根卵毛吊死了。”彭铁牛反唇相讥,言语很是恶毒。
“牛猴子你出口闭口卵啊卵的,难道是卵吃多了没漱口?看你一嘴犬牙都脱了几颗,原来是咬卵太用劲造成的哈。”彭铁牛越气申学斌越开心,此时戳着对方的短处做了个呕吐的表情说。
彭铁牛果然大怒,气咻咻转身尥了个蹶子,人没踢到自己脚底一滑就要使一招屁股朝天的平沙落雁,危机时刻申学斌一把拉住了他乱舞的手臂,才免了一次和泥水亲近的尴尬,他惊魂甫定,不去感激申学斌反而学抡耙倒打的天蓬,反手扣住申学斌的手咆哮道:“你躲么个?差点害我拌一跤!”
“怪我咯?也是哈,我应该站着不动任狗咬撒!自个没用只晓得怨别个!”申学斌撇嘴说。
两人正口拔口的操练着嘴巴,远处突然传来惊呼声:“何得了,江艳被水冲走了!”
“快来人啊!……”
“救命啊……”
申学斌和彭铁牛闻声抬头,对视一眼拔腿就往前面跑。
马路水淹处是一条邵水河的支流,平时承担着灌溉小河两边稻田的任务,今天雨下大了,稻田里面水满则溢,意图回馈往日领受的恩惠,偏偏这条小河的去路不畅,邵水河都恨不得倒灌而回,那小河早就漫出河堤,泛滥成灾。
申彭跑到淹水处,只见几十个男女同学或站水中,或立水边,尽皆张皇失措的大呼小叫,河水中一个穿花衣服的女同学正在急流里载浮载沉着。
“你们看着干什么!去救人啊!”彭铁牛大叫着,将书包往旁边一个女生怀里一扔,飞身跳入了河中。
有人嗫嚅着说:“你说得轻巧,这么大的水我又不会洗澡(游泳),自个都是武身难保,还怎么救人……”
申学斌白了那人一眼,也将书包丢到一个认识的同学手里,跟着铁牛冲入了水中。他们两个都是池塘里练就的水里功夫,往常虽然也在河里洗过澡,却是在河湾水流潺缓处,其本身的游泳技术实在堪忧,也就比旱鸭子好了那么一点。此时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楞头青刚一入水就觉得水中布满了绳索,身子僵硬地随波逐流,平日里牛逼哄哄的狗刨、向天泡沉、撒闷子在这一刻全无用处,身体像木头像石块一点都不受控制。
彭铁牛“咕嘟咕嘟”连呛了几口浑水,身体尽力挣扎却徒劳无功,几口浑水下肚没添半点力气不说,反变成千斤的秤砣,沉甸甸的直将他身体往水下拉,心中发慌,张口想喊救命,河水又掀起浪花趁虚而入,浑水不是黄汤,腥臭着中人欲呕,可他已没了吐的力气,嘴巴扁扁,勉强挤出的一点水还没有从鼻子里灌入的多。心慌气短,身体渐渐失去力气,死亡不再是恐惧,而是化作铁手扼住了他,一双死鱼一样的白眼一翻,纵有千般不甘万种憋屈也只得认命,双手举起,不知是向天还是向水做了投降讨饶的手势,英雄没当成转眼就成了狗熊,实在让古今同叹。申学斌也好不了多少,入水后虽然没喝到浑水,脚却被一块(个?根?把?)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划破,血肯定流出来了,混浊的河水却想替那块罪魁祸首隐瞒,只是彻入骨髓的痛想要忘记却无从回避,申学斌回身抱住了一棵不知道是什么的树,口中嘶嘶的直吸冷气,雨从空中倾泻而下,打在头脸身上如厉鬼挥鞭,但这种痛比起脚下的痛实在太微不足道,让他全无感觉。手抖索着摸向脚底的伤口,除了痛,却什么也觉不出来。痛让他怨怪着铁牛,也恨自己不长大脑跟着铁牛前赴后继才吃这种苦头。带着恨意的目光看向铁牛,立时被铁牛的惨象惊呆,恨迅速变成恨变成惊慌,心脏狂乱的跳,好痛,呼吸一下子滞住,喉咙憋得好痛,他嘶哑地叫:“铁牛,铁牛,你坚持一下,我来救你……”耳朵里除了雨声还有同学们的惊呼声,甚至听到了有人鼓掌幸灾乐祸的叫好声,他满腔愤怒,却顾不上向那些人投掷可以杀人的目光,双手双脚借那棵树作支撑奋力朝铁牛跳去、再游去。他知道铁牛的生死掌握在自己手里,别人,那些同学半点也指望不上,铁牛是自己的好兄弟,别人可以不在乎他的性命,自己不能,坚决不能!这一刻他爆发了身体所有的潜力,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救铁牛,自己不能看着他死,为了救他即便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人都有一腔热血,澎湃汹涌却只在少年,为了友情和义气可以罔顾自己的生死,有人认为这是愚蠢的冲动,我却以为是人间最圣洁最纯真的美好情怀。
“浪里白条”是水中高手的美誉,此刻的申学斌一定当得起这个称号。他早在游动之前为了减少阻力就脱去了外衣外裤,身上只有一条破旧得分不出颜色的原本应是白粗布的被铁牛千百次诟病的短裤,他的肌肤没有老阮那么白,呈现一种健康的棕黄,黄得有点过份,应该是河水的映衬,当然作为一个舍己救人的英雄,我们是否不要这么求全责备呢?皮肤黄就黄点吧,完全无损他的形象。
申学斌劈波斩浪,奋力向彭铁牛泅渡过去,只有几米的距离,却宛若天堑,他双手前扒,双腿后蹬,样子确实不怎么雅观,彭铁牛如果看到,一点会嘲笑他是田坝塘里逆水而游的蛤蟆。
彭铁牛看不见,他此刻在河水里一沉一浮的吞吐着浑水,做着垂死挣扎,眼睛里只有越来越小的天空,和越来越宽阔的水面,再也看不到其它的,申学斌锥心泣血的呼唤他以为是幻觉,是哗哗的流水发出的催眠曲,他内心渴望有人能够施出援救之手,同时又否认着这种可能,他明白自己所处境况的危险恶劣,趋吉避凶是人的本性,谁会自陷危地来救他呢?这完全不可能好不好?
申学斌不是不想尽快赶过去救起濒危的彭铁牛,可河水的阻力使他如陷身重重的泥沼,每前进一米都要用出无数的精力,而河水的冲击力又使他每前进一点距离都会偏离方向,不得不耗费力气进行调整,所以他的速度在围观同学的眼里有如龟爬,惹来许多的嘲笑。
就算再慢,申学斌也一点点的接近了彭铁牛,他立起身子,伸手抓向对方的头发,可就在这时,一只脚下忽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如一双巨大的手拉着他往水底沉去,他倏忽警醒:漩涡,河中暗流形成的漩涡!怪不得平常强悍的铁牛今天如此的弱不禁风!人力有时而穷,怎么可能对抗得了自然的力量呢?牛猴子的运气未免太背了吧!此刻铁牛生死一线,由不得他犹豫,当下逆着水势用力旋转,挣脱漩涡的吸力。他惊魂未定,目光再次看向铁牛时,突然发现一根木头在前方不远处横冲直撞,挟着难以形容的猛恶翻滚而来,木头奔腾咆哮着辗压一切,要将所有的阻碍撞开、击碎!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还遭顶头风,两人困于激流,推挡无力,逃避无门,岌岌可危。
那木头如一只择人而噬的猛兽,却让申学斌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生死关头他心中竟浮现出那天和朱艳飞一路同行过渠道时的那根独木桥,不错,就是它!那日的旖旎此刻却化成了要夺取自己和好兄弟性命的危机,世事无常太过预料,是那日的乐极才生成此时的悲剧吗?想到朱艳飞,他本已疲惫至极的身体蓦地涌出几丝力气,那个清秀明丽的少女如一管鸡血注入了他的身体,将他心中的涌生的颓丧绝望挤走,那是他的女神啊,他梦寐以求的愿望就是看着她、守护她,他怎么能够放弃呢?即便是万分之一的生存机会他也要抓住,命运如此凶残,他就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就算不能消灭命运,也要与之同归而尽!望着那狞恶的木头越来越近,他心里竟生出几分淡然和平静,他计算着、思考着,身子猛地一拧,双足踩水,双手击水,他不退反进,如猎食的饿虎向木头扑去!激流推拒着不准他向木头靠近,大雨沉沉的压下,要将他挤进水底,风呜咽着发出恐吓,河底的丝草也拉拽着他,天挤迫着他,地心的引力拖着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敌人,要将之送入地狱,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们岂能容忍申学斌反抗他们的意志呢?一个弱小的少年竟然敢无视他们的尊严是可忍孰不可忍!
申学斌是对着风车舞剑的老唐吗?他不是,他要做开天的盘古,他握着的不是那种华而不实的剑而是可以破灭一切的巨斧!他双目圆睁,牙关紧咬,向那根意图毁灭一切的树木冲去,冲去……
树木临身的一刻他尽力跳起,抓住!抱住!控制住!这是他所有的信念!树木撞击在他胸口,钻心的痛,胸口的皮肤青紫红肿,粗糙的树皮木刺穿进肉里,他发出了嘶吼,却无视身体的巨痛,在树木停滞的那一刻,他翻身骑上了树木,动作是那样的熟练,五岁放牛,牛背上千百次的翻上爬下,使他骑乘的技术熟极而流,然而树木不是牛背,它虽然在碰撞到申学斌身上短暂的一滞,但河水强大的冲击力使之成为一匹脱缰的野马,巨大的惯性带着申学斌飞奔而下。申学斌要的就是这个,当树木载着他经过彭铁牛身边时,他如闪电般的伸手,抓住了铁牛的衣领。奄奄一息,知觉即将失去的铁牛如一匹破布被申学斌在漩涡急流里拽出,跟着树木和申学斌一起往下游冲去。
他们并没有安全,如果不能想办法上岸,树木将带着他们进入水势更加湍急凶险的邵水河,迎接力尽筋疲的申学斌和陷入假死状态的彭铁牛的依然是必死之局。
大雨越发的狂暴,河流更加的迅急,风怪啸着,暮色渐渐遮蔽了天光,眼睛余光里的景物如飞般往后掠去,浩浩洪波如帛疾速袭来。申学斌将彭铁牛的头抱在了怀里,使之不再被河水灌入口中,此时的铁牛头发凌乱,面色寡白,嘴鼻流着浊水,而维持生命的气体却出多入少,申学斌五内如焚却无计可施,泪水雨水汗水狼籍着他的面孔,绝望的目光望着滔滔洪水,只能听天由命。
天真的没有绝人之路吗?一棵横倒在河中的大树似乎在诠释这句话的正确,河水在此处拐了个手肘弯,水面上虽然感觉不出来,河水的流速实际上已经放缓了许多,申学斌和彭铁牛乘坐的树木撞入了倒树的枝丫间,申学斌一手抱着铁牛,一手拉着树枝一点点地往岸边挪去,老天在这一刻似乎发了善心,让申彭一路有惊无险地离开了河床,岸边是一丘稻田,泥沼深深,申学斌却觉得自己踏在天堂的锦毯上,内心有种叫幸福的感觉飞速绷胀,全身都暖洋洋的,手足多了许多的力气,他将铁牛抱上了更高一层的田坎,自己蹲坐着,将铁牛的肚腹枕上了膝盖,双手按着铁牛的背用力下压,下压。“噗,哇啊,哇啊……”铁牛开始喷吐河水,还有肚子里的一切,呕吐的东西非常的腥臭,食物的残渣犹如浆糊,可怖的是那浆糊里一条翻滚的蛔虫,蛔虫挣扎着爬动,似乎还不适应新的环境,扭曲着,翻腾着,满是痛苦和不甘,却不知道自己进入了真正的广阔天地,比之铁牛肚腹里的狭窄和拥挤不啻天堂和地狱的区别,很多东东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比如刚从鬼门关逛了一圈的彭铁牛,此时睁开空洞无神的大眼,十分厌弃的对申学斌说:“天黑个里啊,万千个凼你找个果样个凼,你要难受死我啊!”
申学斌苦涩一笑,难得的没有反驳铁牛,铁牛安然无恙,他觉得心中满满的都是快乐。望着黯淡的天空,他咧开嘴无声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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