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年83岁了,他最好的朋友是刘叔叔。
他们俩自30岁就在县一中搭档工作,直到60岁退休。
刘叔叔不仅是父亲最好的朋友,也是父亲最佩服的人,特别是刘叔叔培养的两个孩子,一直是父亲教育我们的榜样。
父亲出身贫农,凭着几分聪明好学,十几岁考上了师范,毕业后分配在一个乡村小学做教师,后因一个机缘,结识了一位贵人,把父亲调到了县城一中。
当年,我们的县城虽然贫穷落后,却也是藏龙卧虎之地,尤其是第一中学。
那个年代正逢上山下乡运动,很多大城市的名牌大学生来到了我们小镇,第一中学刚建立,就把他们吸纳了进来。
刘叔叔和他老伴就是其中的两个,他们都是南开大学毕业的,刘叔叔教语文,她老伴姓李,我和哥哥姐姐都喊她李姨,她教数学。
父亲家境实在贫寒,20岁娶了大字不识的娘,娘在农村种地,养活我们兄妹四个。刘叔叔和李姨只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大的是男孩,叫刘毅,小的叫刘雪。
父亲的文化底子太薄,教小学生没问题,但在高中上课绝对无法胜任,学校里那么多名牌大学生,父亲自觉矮半截。
父亲在学校就做了后勤工作。
父亲上进心很强,非常能吃苦,他认真自学财务会计,把后勤工作做得细致出色。
没几年父亲就升任了副校长,分管后勤工作,这时候刘叔叔也当了校长,他们的搭档生涯就此开始。
父亲因家境贫寒没读过太多书,就把希望寄托到孩子身上,为了逼着大哥二哥学习,从小没少揍他们,可大哥二哥偏偏就不是学习的料。
父亲常常叹气,自家的孩子怎么就不像刘叔叔的儿女呢?
先说刘叔叔的儿子刘毅,从小在学校里永远考第一,而且还拉下第二名一大截。
他这么优秀了,但他的勤奋更可怕,听父亲说,无论严寒酷暑,刘毅都要在学校的路灯下学习到半夜,哪怕下了大雪,天寒地冻也依然如此。
他之所以在路灯下学习,可能因为家里只有两间房子,父母和妹妹要睡觉,教室里也熄了灯。
他很小就戴着厚厚的眼镜,不苟言笑。春节的时候,我们兄妹去他家玩,他也是抱着书去教室学习,只跟我们匆匆打个招呼。
他考上了清华大学,是我们县城的第一个。
再说他的妹妹刘雪,虽然没有哥哥优秀,但成绩也是名列前茅,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
我们兄妹四个就望尘莫及了。
大哥体育最棒,是班里的体育委员,只要一开运动会,或者有篮球比赛,他便成了明星,成了女生们的偶像。
大哥的奖状也贴满了父亲的宿舍,也都是第一名,只不过都是体育项目,可惜那时候还没有艺体生招考,否则大哥也能上个好大学。
高中毕业后,大哥做了几年民办教师,娶了如花似玉的大嫂,便辞职开始做牛羊肉生意,虽然没赚大钱,但小日子在村里还是很滋润的。
二哥在学习上还不如大哥,一上课就犯困,门门功课不及格,初中毕业后就学着做小生意,现如今虽算不上家缠万贯,但几套商业房是有的,门店也做得越来越大,几百平的面积呢!
但父亲还是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又把希望寄托在我和姐姐身上。
我和姐姐不像俩哥哥那么调皮,看够了娘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便拼命学习,初中的时候,在班里也是考第一第二的。
那是父亲最开心的几年,眼看我们就要考上全家人梦想的大学。
可天有不测风云,姐姐上初三那一年,母亲突然犯了脑血栓,失去劳动能力,还需要大笔的医药费。
姐姐很懂事,没有上高中,报考了小中专,成了一名护士。
又赶上大哥二哥都要结婚,家里的经济更是紧张。
第二年,我也和姐姐一样,报考了小中专,毕业后分配到县城机关工作。
姐姐和我已经很知足了,跳出了农民的门槛,一生衣食有了保障,母亲也说,姐姐是医生,我是国家干部,全村就出来我们两个,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工作后,我和姐姐都通过自学取得了大学文凭,但父亲还是耿耿于怀,说那不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刘叔叔的儿女才是真的了不起。
父亲经常自怨自艾,说自己没本事,耽误了俩闺女,弄得母亲也自责,怪自己有病拖累了我们姐俩。
我和姐姐努力工作,都成了单位的中层骨干,可就是无法弥补父亲心中的遗憾。
刘叔叔的一儿一女都留在了北京工作,也在北京成了家,刘叔叔和李姨很是骄傲,自豪之情写满了脸。
没几年,他们也有了一个孙女和一个外孙,只是统共没见过几次面,一是北京的房子小,老两口去了不方便,二是孩子都由亲家带,用不上他们。
后来有件事,让刘叔叔和李姨犯愁了好一阵子。
他的儿子跟女儿接连都离了婚,外孙和孙女都判给了对方,几乎见不到面了。
女儿刘雪还因此得了抑郁症,回到家乡休养,那段时间,我曾看到李姨跟她一起散步,碰见我,刘雪并不跟我打招呼,神情木木的,好像还真有点问题。
那时候在小县城,人们对于离婚还存有偏见,其实在大城市已是很平常的事了。
又过了几年,听说刘叔叔的儿女都去了美国,各自又结了婚,生了孩子,只是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老两口越来越老,也越来越寂寞。
刘叔叔很少再夸耀美国的儿女,脸上增添了不少失落。
几年前,刘叔叔和李姨身体还好,去过美国一趟,见了儿女,看了孙女外孙,虽然高兴,但呆的时间长了,语言不通,生活不习惯,连个熟人也没有,寂寞难耐就回来了。
从那次回来,他们就断了去美国养老的念头。
刘叔叔老两口非常注重保健养生,儿女不在身边,怕病了让孩子挂念。
可有些事总不随人愿,刘叔叔75岁那年,骑三轮车不小心摔伤了腿,动弹不得。李姨当时急得没办法,只能给父亲打电话,父亲一声令下,我们兄妹几人立刻就赶到了。
把刘叔叔送进了医院,医生说他是髋关节粉碎性骨折,年纪太大无法进行手术,只能保守治疗,需要住院两周。
李姨虽然身体尚可,毕竟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父亲便给我们几个分配了任务,白天女人负责,轮流帮着李姨照应,晚上男人值班,让李姨回家休息。
出院后,刘叔叔和李姨执意要给我们兄妹四人各1000元钱,我们怎么会收,父亲说,咱老哥俩这么多年了,这几个孩子就是你的侄子侄女,照顾你是应该的,谈钱可就见外了。
说得老两口只掉泪。
我们负责帮刘叔叔找了保姆,刘叔叔性情大变,不再是那个爱开玩笑的老头,不仅天天跟李姨吵,保姆也让他气跑了好几个。
一年后,刘叔叔的身体恶化,因常年缺乏运动,心肺功能衰竭,又住进了医院。
李姨一个劲地抹眼泪,她知道刘叔叔没有多少日子了,打算让美国的儿女回来一趟,见父亲最后一面,但刘叔叔执意不肯,他说孩子们工作压力大,来回一趟很难请假,就算能回来,他的身体也好不了。
刘叔叔最终没能见上自己的孩子,几天后在医院离开了人世。临终前,陪伴他的是李姨和我们一家。
他在美国的儿女得知了噩耗,悲痛万分却还是无法回来,便委托我们处理后事。
刘叔叔的后事处理完,父亲给我们兄妹开了个会,儿媳女婿也要参加。
父亲说刘叔叔早把后事托付与他,还写了遗嘱,要把房子留给我们,托付我们照顾好李姨。
照顾李姨没问题,但房子是绝对不会要的。
李姨也找了保姆,一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二来跟她做个伴。父亲安排我们四家人每隔十天轮流去看望李姨一次,说他这里少来一趟也没啥,反正孩子多,天天人不断。
李姨的精神大不如从前,父母隔三差五去看望她,她的话却越来越少,应该是老年痴呆的前兆。
两年后,李姨就不行了,吃饭穿衣都不能自理,见到熟悉的人想好半天才认出来,合适的保姆很难找,跟她美国的儿女商量后,我们把李姨送进了养老院。
刘叔叔和李姨虽然老来孤独,但他们从没说过埋怨儿女的话,他们了解自己的孩子,从小努力拼搏,有多么得不容易。
有一次,我们一家人在拉家常,母亲无意间说起,刘叔叔的儿女也有点太不近人情了,父亲竟大声训斥母亲:“你懂什么,你的孩子要是这样出息,能去北京去美国,我一个人死了都高兴,儿孙整天围在身边转,虽然开心,但孩子不能跟咱一样,一辈子没出息!你没文化,跟你说不明白。”
母亲觉得很委屈,她觉得自己的四个孩子,个个都很了不起,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是啊,母亲的世界就那么大,只能跟村里的孩子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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