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

1

八岁那年，家乡闹灾。

朝廷拨下的赈灾款让那些官老爷一层层抽掉，到了百姓手中连根草芥都没有剩下。

人饿极了总是要发疯的，用身体去顶撞官差的刀剑。血肉碰上了冷铁，就像纸糊的一样，热血的腥味沾在兵器上凝成红锈，还来不及散去，就又添了新血。

饥民的暴动在弹压后终于偃旗息鼓。

野菜树根嚼完了，就去土里挖老鼠吃，连做熟都来不及，生怕被抢了，有什么活物都一股脑往嘴里塞。把整座山都吃秃了。

什么都没了，又开始吃黄土。

到了最后，终于开始吃人。人像瘦豺一样，开始吃路边发臭的同类。我亲眼看见两对父母架起烹锅，含泪易子而食。

官兵杀完百姓，百姓又杀百姓。

到处都在杀人。

2

我很害怕。

再这样下去，我就会被身边这群恶鬼吃剩一个骨架。最后那些没能分上一杯羹的，也会在路过的时候，去嘬我风干的骨头，吮吸里面早已不复存在的骨髓。

我必须要逃，逃到南边去。

南边的上游有干净的水源，那些京城的贵人也在南边。想要活，就要往南。

我要趁着我还有力气思考，立刻动身。

那些四周的行尸在无力地呻吟着，一旦被这些贪婪的眼睛盯上，梦魇就会成真。

我想活。

所以在夜里，我偷跑出了城。

3

向南逃亡的不止我一个，出城没多久我就碰上了一个同行者。

一个看起来年长我几岁的孩子，他较我高出一头，但也是同样的面黄肌瘦。

他的衣服虽然都破烂，我还是一眼就看出是丝质的布料。两年前，我在乞讨的时候就因为这种布料被打折了一条腿。

富家子弟可以穿丝戴绸，可以读书，可以欺压穷人。

然而当这座城终于被吃空，众生也平等了。

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坐在路边休息。我经过他的身边，他站了起来。我继续前行，他便跟着我。

4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我并没有甩脱他，我知道前面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在到达南城之前，做什么都是徒劳，只有保存力气，才能活下去。

乞丐是很能挨饿的，即便是前方没有任何食物，我也能撑上几天。但是现在不同了，我的背后有一把钝刀在磨我的血肉。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把刀将我磨死。

所以我开始吃人。

我很理智。当我看见路边出现了第一具尸体的时候，我蹲下来开始进食。

他从后边跟上，在我身旁也蹲了下来。

彼此默不作声，都在做着令人作呕的吞咽。

5

啃食一具尸体，便能熬过两天。

在肚子有饿感之前，我都没有再动路边的骸骨。每具尸体上都重叠着不同的牙印。

有一些人在我之前就上路了，但他们终于还是没能穿梭过这片荒土，所以就化作了后来者的食物，融进了这片荒土。

我在想，来年的土地应该会更加肥沃吧。

土壤确实变得肥沃了。

在吃第二具尸体的时候，我甚至看见了尸体旁长出了鲜艳的蘑菇。

是因为被人血灌溉所以很鲜艳吗？

我伸手去采摘。

“这种蘑菇有毒”。他说了同行以来的第一句话。仿佛是看穿了我的念头。

我没有回应他，站起身来继续前进。

蘑菇有毒，那人肉呢？我问自己。

6

已经过了近十天。

我现在尽力去多想一些事情，我很害怕自己的灵魂死在躯体之前。

我觉得自己的力气快要被抽光了，我可能要倒下了。

而身后的脚步声慢慢近了。

这些天来，我前进他便跟着，我休息他也停步，除了进食，他都不远不近地坠在我身后，就好像一个无害的影子。

而今天，这个影子想要从我身后走到我身前的光线里。

恐惧驱使我再度站起身。

7

又过了三天，我们走的越来越慢。

我们都知道，前方不会再有尸体供我们补充力气了。

三天，我想我的极限快到了。于是我终于停了下来，瘫坐在路边。

他没有选择从后面欺身赶上。

我在休息，他也在休息。

我们都在压榨身体里最后的力气，为最后的博弈做准备。

我看着前方，依然看不见南城。

他却突然开始唠叨起来。

“一开始跟着你，我便打算吃掉你。我没有足够的力气扛着尸体前进，而且尸体也太恶心了。但是现在，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再不吃你我就要死了。所以我要吃了你。”

他呢喃着，不断重复着最后一句。

“我要吃了你…我要吃了你…我要吃了你…”

缓缓向我爬来。

8

没有撕咬，没有扭打。

彼此象征性地掐着对方的脖子。

我们从彼此的眼睛里看着苍白的自己，无力地想让这双眼睛闭上。

我渐渐感觉着他脱离我的双手，他终于还是死了。

拼命前他说了太多的话，我早就说过，这种浪费力气的行为都是徒劳。

我支撑着自己，将嘴凑到他的脖颈上，咬了很久才咬开他的血管。

我也没什么力气了。我甚至怀疑，最后一刻他不是被我掐死，而是自己饿死的。

我回复了一些力气，又啃食了一些血肉。继续向前行走。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孤单而缓慢地走在荒芜上。

我的腿开始颤抖，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大概是蘑菇的毒性开始发作了吧。

眼前的景色开始翻转，光线正从我的眼睛里溜走。

我努力抬起头，看见了前方模糊的南城。

我艰难转过身，看见了另一个我正向自己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