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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老四届(第九章)

我是老四届(第九章)

作者: 钟亚章 | 来源:发表于2018-08-01 20:12 被阅读391次
    九团干部合影

    第九章

    阿美(三)

    二天之后,团部所有的直属机关都关在大会场,气氛特别严肃,武装连持枪把守门口。政治处主任亲自作报告,大会场所有的人,如听惊雷,不是主任亲口说的,非当是现行反革命言论:林彪死了,在蒙古摔死了。接着几天,政治处几位干事分赴连队宣读中央文件。一时间,全团总动员,检查所有与林彪有关的标语、海报、宣传画等,清除,不留一丝痕迹!

    我有两本集邮簿,集满整整的邮票,还有民国时期的和外国邮票。我从小学四年级起就集邮,我大哥是六四届华东纺织学院毕业的,全班的人高唱着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歌声,他到了最远的东北小城市,丹东丝绸厂。他们大学生之间频频通信,他替我收集邮票,每次寄信给我总有一大摞。我们小学班里几个集邮的同学结成小团体,互相换邮票,票面大的值钱,如一元之上的就很难集到。于是我们就到福州路上的邮票商店去换,梅兰芳一套八枚邮票最难集全。我因为邮票量大,几张甚至十几张换一张大票面的,总算集到七枚,也算这个年级中的佼佼者了。那时我们的集邮簿都是自己动手做的,是我大哥替我买了第一本邮票簿,让我炫耀了一阵。我集的文化大革命的邮票最全,现在文件规定,此类邮票,有林彪头像的,必须销毀。因我二本集邮簿是藏在箱底里,平时不展示,唯当苦闷忧郁时拿出来,慢慢观赏,调节心理,抚平心头的伤痕。

    后来我回连队时,悄悄地保存下来了。可惜的是,在我病退回上海办手续之时,忘了带回,放在床头的书柜中,等我上海户口报进,行李运回上海时,少了这二本集邮簿。每每想起,心疼不异;也因此再也没有集邮,以免见物触情。

    美好的事物,往往就有那么一些缺憾,而这些缺憾也成了一种难忘的追忆。

    尽管这是后话,但林彪事件一出,兵团上层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省军区第一政委程世清被抓起来,他的余党一个个隔离审查,一时间风声鹤唳。

    一周以后,阿美还是没有归来。我很担心她父亲是林彪一伙的,因为福州军区很多是四野的。再一周之后,政治处干事来找我,说主任要与你谈话,我更忐忑不安。主任的办公室,是一幢独立的小楼,与团医院毗邻。主任办公室在二楼,宽宽的办公桌后面,还是一张白白胖胖的脸,他让我坐在对面,问我吃过饭吗?我点点头。他说:小李啊,把你叫来,有一件事要吩咐你,我们查了你档案,还派人去了你的连队调查,知道你是一个积极要求上进的青年,也写了入党申请,啧,你的家庭出身栏写着是资产阶级,是不是你父亲是资本家?我点点头,立刻感到有麻烦。主任继续说:当然,我们党的政策是重在表现;我们也考虑过,你的业务水平很突出,是否突击发展入党?但是你的出身,拦路虎啊!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你在宣传队经常去直属连大院,我们都了解了,你要适可而止,有一些山呀坎呀,很难越过,你懂我意思吗?我点头,脸上却在抽筋,接下来的话,听得模糊,主任在兜圈子说,却不点出名字,但该说的说得很清楚,因为我的出身,不能再与阿美接近了,要主动一点!

    在革命的大熔炉中,每一个战士都要经受考验,有革命情操的考验,有阶级觉悟的考验,有生死的考验,也有革命爱情观的考验,任何的行为和思想表达,都离不开向组织汇报,听取党组织的意见和指示,尤其像你这样写过入党申请书的同志,更要培养起组织观念,服从组织分配,党指向哪里,你就要奔向那里!

    主任开始发挥他的口才了,其实每期的红旗杂志我差不多能背出,毛主席的语录,毛主席的诗词,我都能背出;《共产党宣言》也反复读了,反正通篇没有一句说,一个资本家的儿子就不能与将军女儿谈恋爱!

    最后主任说:小李,你的借调期已经结束了,明天可回七连,我已经与你们二营教导员打过电话,他会通知你们连队的。当然,宣传队也会过几天全部解散,我们在安排各个连队的接受事宜。

    我已经记不清,我是怎样离开主任办公室的,怎样昏昏噩噩地躺到床上的,在我的生物钟中,时针停止了,世间所有发生的事情,在我耳边是静音。

    天未亮,鸡未叫,我已经整理好行李,很简单,一根扁担悄悄来,一根扁担静静走。我留了一张纸条给小林,告知他,我先走一步,主任找了我谈话,我提了一个要求,请把小林和长辫子同下放到一个连队,最好在直属连,他俩的出身都是革命家庭。

    大路上的路灯还没熄,西北风吹得劲,卷起残叶尘土。一辆手扶拖拉机拉着拖斗从我身边驶过,浓浓的柴油黑烟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佇立片刻,远处直属连大院的大门像往常一样洞开着,里面传出狗吠声,随着拖拉机的远去,又恢复寂静。我把担子重新换一个肩膀,大步朝入口处走去。

    硕大的油画,一盏电灯照着它,我再次抬头注视,珍宝岛战士无畏的高大形象,相比之下,挑着扁担的我,显得只剩一个点。来时的记忆历历在目,曾经有过的热血写春秋的豪情壮志已被冲得荡然无存。耳边响起那激越的手风琴,一夜之间彷彿已如滔滔东流水。心中突然涌出儿时背诵的苏轼诗: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电灯熄了,大地矇上一层淡淡的晨光,极目远眺,潘阳湖上滾涌着水雾汽,东方翻出一线鱼肚白,公鸡的啼鸣声此起彼落地从团部深处传来。我精神一振,再抬头望油画,跳入眼帘的八个大字:生命不息,冲锋不止!

    我的血,哗地一下子,汹湧膨胀!

    我跨出军人的正步,放声高歌: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败了日本侵略者,消灭了蒋匪军; 我是一个兵,爱国爱人民,人民战争考验了我,立场更坚定,嘿嘿,枪杆握得紧,眼睛看得清,谁敢发动战争,坚决打他不留情!

    初晨的大堤上,我一个人大声唱着歌,歌声激昂,在浩瀚的湖面上穿越回荡。我宽步昂首向连队进发!

    大概半个月之后,我们在旱地里挖水沟,我又回到一排四班,因放牛有了人。排里新换了一个排长,是当地老农的儿子,比我们大几岁吧,矮小个子,一双乌黑的大眼,十分精悍。他铲土又快又大,体现他的力量和熟练。他一个人住北面一间大房间,晚上经常约我去吹牛。因低温,温度降到零度,土块结冰,我新发的铁锹没磨出锋刃,铲土十分笨拙,累得我脱了棉衣,又脱了毛衣,剩下棉毛衫撸起袖子在干。突然有人说:快瞧,北联闸上有一辆小汽车!我们纷纷停下手头活,望去。因这大堤上,极少看见小汽车,都很新奇。有人说:这是吉普车,军队用的。排长说:到营部去的,别管,干活干活!但车子到了通往我们一排的机耕道口停下了。又有人说:找我们一排的,南昌来的!大家又直起腰来看。车子上跳下一个人,是一个年轻军人,一路小跑朝我们奔来。排长把铁锹往土中一插,迎了上去。那个军人离我们大约五十来米便喊开了:请问,你们这里是不是七连?我们当中有人抢着回答:是的,七连一排!军人继续问:你们知道有一个叫李六进的同志?

    我,他妈的,被雷击中!

    排长止住步,回首瞧我。白东瓜,我回一排后就改称白东瓜了,她问道:是不是调令下来了?周副排长说:别乱问,让排长上去问。白东瓜走到我面前,对我命令式地说:快把衣服穿起来,首长在车上等你。她说首长两个字时,特别响而亮,有人笑出声。白东瓜没睬周副,继续说:你们瞧清楚啊,这个军人后背凸出来,藏着一把枪和一副手铐。又有人跟着笑。

    我穿好衣服,排长走过来对我说:六进,车上有一个首长要见你!他一说首长两字,众人起哄,都说白东瓜是千里眼。

    我走近军人,他脸不熟。我随着他往堤上走,吉普车上又下来一个人,看到这个人,我视线模糊了,涌上了泪水:阿美!

    你来干什么?我已经把你忘了!我是一个资本家的儿子,我攀不上你将军的女儿!我早已抚平了心中的创伤,我已经把普希金的诗背得滾瓜烂熟: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我内心一遍遍朗诵,脚下已放慢了步子。她迎上来,她依旧一身军装,只是加了领章和帽徽。想必她爸没事,说不定又高升了。假苦她爸是林彪一伙的,她说不定就与我是同一类的人了。天道不公啊!猛然间想起弄堂里孩子们唱得儿歌: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打窟窿!南京路上醒目的红色标语: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滾蛋!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以为来了农村,就远离这种种族的歧视和血腥的屠杀,胡子的老爸不是也是军队高官么,他怎么啦?不是我们同睡一个床,同吃一锅饭么!

    我终于停止了步伐,一种愤怒和埋怨急速在心中翻腾。

    她也停下了步子,她站在大堤上,又是站在高处!她一直要居高凌下,她大声喝道:李六进!

    我转回身,忘记她,她已经是军人了,不可能再来挽回我们的感情了,她是来展示她的地位,煊赫她的身份,给我一个怜悯,告诉我一个距离,给我一滴眼泪,告诉我们永别!

    我迈出步子,绝不回头!

    李六进!这一声喊,她的女高音,把大地也震动了。我的心缩紧缩紧,我的耳膜在拉风箱,我的脑子马上要炸开了!

    李六进!这一声喊,声音弱了下去。

    我醒了,我解放了,我心中涌出: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我大步走回旱地,所有的人默默瞧着我,我脱了棉衣,脱了毛衣,撸起袖子,提起铁锹,发力铲向冻土!我就是一个挖土的人,一个资本家的儿子,但我不是资本家,我有一腔热血,我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排长说:所有的人干活,都不要吱声,不要讲话。

    很长时间过去了,我想应该很长时间了。有人悄悄在说:吉普车还有堤上。白东瓜走到我面前,把铁锹往我的铁锹前一截,不让我干活,狠狠地说:她在哭 ,你都不懂!

    是的,她在哭 我也在哭,谁来可怜我!我心里狠狠在说。

    白东瓜说:你不过去,我过去了!

    我没理她。我对班长说,上厕所。我慢慢走进茅房,一直在克制克制,关上门,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哗哗地涌了上来,我大力地敲头!

    老天不公啊,既生瑜何生亮啊!

    收工了,车子还停在大堤上,孤零零的,任凭北风吹。

    胡子来找我了,他冲进我的寝室,我正在硬强地吞饭,我得装出一个好汉!胡子一把夺下我的饭碗,拉着我就朝外走,大声喝道:懦夫懦夫!我挣夺他的手,反问:我是懦夫吗!他说;你真的不懂,你真的太嫩!她是阿美!她是你心中的天使!她为了一句许诺,她会回来的!她来了,她在等你!等你真正有一天长大了,就懂了,她也是无奈!

    我走到宿舍前的广场上,远远望去,大堤的车子亮起了前灯,慢慢动了,朝北联闸开去。天黑下来,我们的宿舍楼十分静,每一间寝室都亮起了灯。我抬头瞧天穹,繁星缀空,一抹余辉渐渐从西方暗下褪去。

    我一个人朝堤上走去,往常只需十分钟走完的路,我走得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上了大堤,就是车子停在地方,我看见一只小旅行包,上面用手绢扎住两个拎环。我一摸手绢,还是湿得,打开结,手绢飘出一股味道,好像我姆妈的味道,想起来了,这也是阿美的味道!我把旅行包的拉链拉开,里面一张纸条,我赶紧拿出来,借着月光,发现很多字都花了,能看出是滴下的眼泪把钢笔墨水化了:

    李六进,永远不会责怪你,我的弟弟!如果你还想认我这个姐姐。我不想说任何多余的语言,只要你看到此信时,叫我一声:阿美!(字化了,是眼泪)我留下一个包,你慢慢读;你要保重身体,我远远看着你,这样干活,要累出病的!都怪我。(又湿了)我曾几次对你冷淡,就是怕出现这样的后果,可我,(湿了一大片),我没法忍住(又湿了一大片),我想,至少我可以当你姐姐。我把我的手绢留下了,我把我的心也留下了。你的阿美!

    阿美!阿——美!我终于拼力喊出。

    茫茫天际,滾滾北联河,阿美的声音在回荡,那逝去的路口,再也望不到阿美的车,阿美的影!

    我无力地躺上大堤,手中捏着她的手绢,想着她坐在车上,不停地抹泪,一行一行,如滴血般地写着,不由自主,我热泪沿着脸颊往下淌。

    一切都无所谓了,生死之别原来就是如此!一切都远去又那么逼真,掏心挖肺!人为什么要那么多的感情,为什么踏上人生第一步,就要受到如此的折磨和煎熬?我做错什么啦!为什么老天对我如此不公?我想起了翠英,她吊死的地方离我不远,她肯定比我遭受更大打击及击垮她整个生命系统的所有依赖,她选择了死,用她微弱的声音,作最后最铿锵的呐喊!她是命运抗争的女中豪杰,是视死如归的英雄!

    胡子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坐在我身边,点上一枝烟,递到我的嘴上。我俩坐了很长时间,都没开口,望着泛着月光的波浪,各自想着心中的往事,以及思想的涟波,一浪一浪,由近去远,由强到弱。

    胡子打破了寂静,自语自言地说:其实我没有与你说实话,我在上海的女朋友,她也是被我妈强行拆开的,我妈说她是拉三,什么拉三,他妈的,就是一个绰号,谁没有一个绰号,所以我要把天下女人都起一个绰号!当然有一个人我绝对不敢的,你猜得出吗?

    我麻木地摇摇头。

    他凑到我耳边说:我妈。

    我睁大眼瞧他,一点也不觉诙谐。

    他向我点点头,一种潜在的暗示。

    倾刻间,我恍然大悟。

    小炜

    日子过得很快,团里又有新的政策,每二年可以探亲一次,十五天,来回车费报销。我和胡子都订了春节探亲。冬天的农活不多,我有时间读阿美送给我的书,不明白她何意,这些都是初中和高中的课本,反正她是姐姐,就听她的。旅行包里还有两瓶辣椒酱,我送了一瓶给白东瓜,另一瓶也早被我与胡子吃光。大前门是少不了的,可惜只有一包,胡子替她解释,说她上一次拿的两包是她老爸不知道,现在提防她了,她能偷出一包已经触犯家规了!大前门第二天全分光,反正大家都在传,牛官的牛鼻子已经被将军的女儿牵走了。白东瓜见了我,总说,别得意啊,人家不是追求你,是与你唱,再见了吧,兄弟!南斯拉夫歌曲;你要听北风吹,就等红玫瑰回来,她唱的北风吹,好听,才是我们上海人唱的腔调!

    就在回上海之前发生了一件事。

    我们连部进驻了一个工作组,一共三个人,全是军人,带队的也是参谋,此参谋非彼参谋,他是军区派下来的,副团级。我们小八辣子,除了上工吃饭便是打牌吹牛,也不管工作组是干什么来的。我晚上老睡不好,兴奋着回上海。他们都说春节期间回上海的火车票根本买不到,所以都安排在其他时期回上海,但我们心烫着,想过年与家人团聚,跟我们一起回上海还有白东瓜和另一位女知青蒸笼头。

    一排被工作组叫去的只有周排和白东瓜,而且是单独秘密地进行,她俩也不准互相通气。后来等事情明朗了,她们才说出来。叫白东瓜去,非常客气,了解红玫瑰被指导员猥亵之事。胡子后来分析说,这定猥亵之罪,就严重了!单凭这罪够得上吃花生米。唤周排,态度十分严厉,问她的副排长是如何被提升的?与指导员私下接触过几次。周排身正不怕影子斜,如实讲了。因每一个排都有一个知青女副排长,主要管理女战士,如生理的隐私的女人之事,男性排长没法管。全连写过入党申请书的女官,唯有二排排副和文书,还有饮事班长。指导员找过周排二次,都是让她尽早提交入党申请书,她因红玫瑰之事,对指导员十分反感恶心,所以迟迟不动。工作组知道实情后,和顔悦色地劝周排,让她配合工作组工作。

    周排听完参谋的安排后,当场拒绝,原来让她去当诱饵。就在她拒绝的第三天半夜,这个指导员也胆大妄为,顶风作案,一把镰刀扣在门背上,说,谁敢进来,劈了他!参谋一脚跺开门,拨出短枪冲进去,把指导员活捉。

    反正传出的消息有几个版本,这个指导员肯定被工作组抓走了,什么原因抓走也肯定与他的生活作风有关,周排和白东瓜的话,我和胡子都信。她俩也只说给了我和胡子听,其余捕风捉影的传说,沸沸扬扬,搞得几个写过入党申请书的女官们,被人背后撮撮点点,天天步履维艰,难以抬头;况且这种自辩是越辩越浑。幸好新调来的指导员,叫老单,原是团部实验连指导员,属于红旗标兵连,一身正气。他来后不久,便让三位女官遂了心愿,发展成为预备党员,清者自清,满天飞的谣传嘎然而止。

    我们一行四人小年夜一早出发,在砖瓦连等从团部开出的长途车,在路上白东瓜宣布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说周排临走说,如果买不到火车票,可找她老爸。我们赶到南昌火车站售票处,果真如传言所说,售票窗口都关着,上面牌子写着全是一个满字。等待退票的窗口,排着长龙,无人退票。于是我们找到周排的家,那是一排公房,看得出都是当官住的,周排老爸不在,但她弟弟在,他比我们小一岁,卷发高鼻梁大眼睛,连鬓胡须,皮肤如涂了一层奶油,第一眼我们还以为是一个外国人呢。他叫小炜相当热忱,他说放心,他爸认识南昌路段总调度员。我们说,今天最晚一班是七点钟直快列车,无论如何,今晚必须赶上这趟列车,因为到上海需要二十个小时左右,这样才能赶到家里吃年夜饭。周排妈妈招待我们吃了中饭,我们一直焦虑地等待,下午四点左右,小炜回来了,实在是费尽了周折,搞到三张站票。他说,另外一个人由他爸领着从工作人员的门口进去,届时混上车,上了车补票。他又指着胡子说,你高大,爬窗口容易。我听完就笑了,觉得小炜懂我心思。想不到白东瓜说:胡子太大,这火车的窗口开不高,很低,他穿着棉袄,像一头熊,根本爬不进!这下,轮到胡子笑了,重任就压在我肩上。

    到了火车站,我们兵分两路,一路从检票口入,一路小炜带我拐了几个弯,见到他爸。他爸中等身材,穿着套着棉衣的深蓝色中山装,一双大头皮鞋,脸上永远带着笑容,一种父爱的笑容。我们进入月台,人声鼎沸,孩子嚎哭,喊叫声嘈杂喧闹,你推我搡;火车两旁站满执勤人员,别着红袖章,凭票上车。我们找到九号车厢,看见胡子挤在窗口伸出半个脑袋,拼命向我招手。恰好有一个男的,企图爬窗,爬到一半,被执勤人员发现,拉下来,架着就走。小炜爸一瞧这形势,马上叫小炜去把郑叔叫来,并对我说,春节期间,阶级斗争抓得很紧。

    我就开始着急了,能看到胡子比我还抽筋,东张西望,瞅有什么空隙。月台的铃声响了,服务员放上移动台阶,检票已经结束。大冷天,我急出一身汗。汽笛拉响,列车晃荡一声响,动一下,所有的车厢拉紧了链接。我知道接下来,车子就要启动,我顾不得一切了,一个剪步冲上前,朝胡子的窗口一扑,胡子一把拉我;忽然,我的后背被人扯住,厉声喝道:下来!我被拖下,两个执勤人员架着我,喝道:你想搞破坏!我想,这下惨了!真好小炜奔来,他大喊着:慢慢!你们快看!两个执勤人员被小炜一叫,顺着他的指向,看见郑叔快步赶来,他穿着一身铁路官员的制服,喊着:他有车票他有车票!我脑子一激灵,马上附和:我有车票!

    列车又晃荡一响,我挣脱开,又朝窗口跳,胡子手中挥出两张车票,天晓得,他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聪明,在如此关键时刻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列车开动了,胡子使劲拖我,我拼命爬,终算跌进车里,看见了白东瓜,她说,快,快谢谢他们!我伸出窗口,远远瞧见小炜向我招手。后来我与小炜成为好朋友,他说,就因为瞧见我一副狼狈的狗爬式的跳窗动作,就想交我这个朋友。

    后来,小炜知道我在学写诗,特地让我去南昌拜见他认识的一位在南昌很有名气的工人诗人。他总是一副满满的自信,一开口滔滔不绝,处处显得比我更成熟。他也来过一排探望他姐姐,晚上与我挤在一条被褥里。再后来,我病退回上海后,他出差来上海,一进驻旅馆就打电话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赤膊,用冷水擦身体,我那时病恙恙的,真羡慕他强壮的身体,他对我说,他在学开摩托车,风驶电掣,他还说,你不行,你身体太差,开车时风很大的!我说,你要注意安全啊!

    那时上海资本家开始落实政策,退回抄家物资,很多人买了摩托车,但第一批买摩托车的,公安局有登记,没过几年,全没了,都遇上车祸。

    小炜结婚带着新娘子来上海,我带他们去上海第一百货商店,他的新娘没有他皮肤白,但五官很端正,是纺织厂工人,全民制单位。新娘说的一句话至今耳边有声,她站在百货商店的台阶上,朝南京路望去,脱口而出:哇,这么多人!

    列车开出南昌站后,我们的高兴劲才开始,我问胡子:你什么时候脑子开窍,手中捏着两张车票。白东瓜抢着说:是蒸笼头的主意!蒸笼头长着胖胖的脸,梳着两条牛角辫,一热满脑袋出汗,一双凤眼,闪动着机灵。胡子说:如果你不能上来,我就往下跳,陪你!我说:行,我当补药吃,够义气!列车上开饭了,要全国粮票才能买饭,我们探亲连队允许每人可换五斤全国粮票,我们要把这粮票带回上海,在上海报临时户口时,凭这全国粮票可以换回同额的上海粮票,再有三两油票,一张香烟票,三尺布票。

    瞧着饭车推过,我们都觉饥肠辘辘。白东瓜如变戏法一般,变出二只熟鸡蛋,每人分半只;蒸笼头更绝,居然掏出四只白面馒头,还有一包辣椒肉酱,说是周排妈临别时塞给她的,留着我们火车上吃。馒头掰开,夹上辣椒肉酱,喝上开水相伴,如同神仙也。

    我和胡子挤到车厢过道处,可以席地而坐。俩人开始喷烟,胡子一脸得意,我问:真的你会跳车陪我?他答:白东瓜硬着把我往车窗外推,他妈的,她要我往下跳!我得意地笑了:这两个执勤人员力道真大,真把我当阶级敌人了,我想结果卵了,上海回不去了!胡子说:换做我,早使左右拳,一人一拳,打他们稀巴烂!我说:牛皮吹好了,你不是在里头看西洋镜!他说:帮帮忙好吗,要不是白东瓜喊不准跳,我老早跳下去救你!我说:唉唉,倒底白东瓜推你什么地方,屁股?还是屁股下面?

    俩人戅笑。

    胡子改作神秘地说:你晓得这个黄色指导员是如何抓牢的?我猜,其中三个女官当中有一个人自愿当了诱饵,你想想看,谁愿意被色狼蹧蹋啊?但淫威之下,她们只是一只小绵羊!好不容易来了包公,干脆短痛不如长痛,挥泪斩马谡!

    我见他声情并茂,讥讽道:意淫啊?

    胡子继续说:人啊,其实也有一种动物的本能,没有这种本能呢,何来生儿育子。反正越想越想不明白,唉,牛官,听说过没有这里老俵的顺口溜?他仿老俵话说:狗X一把锁,牛X一把火,猫X淡刮刮,人X当作饭!我一顿,还第一次听见,如坠雾里。忽然,悟出什么?两人睁大了眼睛互相对视,好像找到了那种感觉,似笑非笑,似明白非明白。

    胡子更来劲:黄色指导员绝对属于肚皮饿了偷饭吃抢饭吃,乱来的那种人;他不懂,有一种东西绝对不能越轨的,一越轨便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以为小绵羊那么自动,便慢慢脱对方的衣服,不过,两只手抖得厉害啊!饥饿反应啊!小绵羊吓得六魂出窍,来真的!肯定参谋跟她讲好,衣服在脱光了才能叫,否则不算活捉!小绵羊只好忍着,心呯呯乱跳,黄色指导员说,怕卵啊!其实他是为自己壮胆,他以为这个参谋也只不过是团参谋,他与政委来自一个部队,以为有人罩着,想偏了,这个参谋是大军区下来的,直接下驻七连,听讲有人举报到大军区,司令大怒,妈妈的狗杂种,癞痢头撑伞无法无天啦!

    煞车煞车!我叫道,我猛地想起会不会是阿美,把我讲得关于红玫瑰受辱的事告诉了她父亲?那天她还特地问了指导员的姓名。

    胡子听后分析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居然大家都在传,肯定工作组来是有的放矢,算阿美替女知青除害,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想起阿美,我又提起,她送我的书,什么意思?

    胡子说:她老爸在高层,弄不好又可以读书了,不过你也得小心一点,最好躲在帐子里读,枪打出头鸟,不像我一个人在鸭棚里,没人瞧见。不管怎么,我们这个年龄是读书的时候,我这次回上海也向我老爸打听打听,困难的是眼下全靠自学,你说你能看懂《共产党宣言》?

    我说:一知半解,以后还得向你多多请教。

    他说:黄鼠狼给鸡拜年,对吗?不过在研究动物方面,我绝对是你老师,对吗?刚才我念得顺口溜记住了吗?对,慢慢背,慢慢想——

    火车晃荡一下,要停站了。

    胡子说的,还是给他猜中了:我们假期回来后,新来的排长公布了三条纪律:一不准抽烟;二不准谈恋爱;三不准读数理化的书籍。第三条是准对着我的,全排只有我一人在明里读;第一条打击面很广,所有抽烟男同胞都躺枪;第二条适得其反,反弹最烈。原本有意者是眼波传情,如今得转入地下,躲进蚊帐,青春期一男一女,在蚊帐内还能干什么?

    卿卿我我呗!

    二营营部的老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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