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雪帅，巡阅长江

彭玉麟不仅是湘军名帅，编练的长江水师即为北洋水师的前身，因此彭玉麟又被称为近现代中国海军的创始人；为官地方也政绩卓著，官至两江总督，尤其嫉恶如仇，一生弹劾昏庸腐败大小官吏达二百人之多，民间谚曰 “彭公一出，江湖肃然” 。可谓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

除此之外，彭玉麟还能诗善画，其所画墨梅与郑板桥的墨竹齐名，被称为“清代书画二绝”。而据传，彭玉麟一生所画上万幅梅花，只是为了纪念他一生所爱：梅姑。二人青梅竹马却有缘无分，后梅姑嫁给他人死于难产，彭玉麟闻讯身心俱裂，即发誓要用余生画万幅梅花以纪念二人之情。他每画成一幅，必盖章曰“伤心人别有怀抱”、“一生知己是梅花”。 这样一位文武双全，又深情儒雅的“雪帅”，实为近代少有之奇男子。

闲话少提，这里单讲彭玉麟于光绪年间巡阅长江水师时，路过祖籍湖南衡阳，地方官员自然要好生招待巴结逢迎，宴席上就有官员给彭玉麟说了一桩近来当地发生的奇事：

天外飞刀，短命顾郎

这个事发生在湖南衡阳的耒阳县。县里有个大户人家姓顾，世代经营布庄，家境殷实，惟有一个儿子叫顾弃疾，为人豪爽，喜好交友，人称顾郎。

顾郎二十一岁时娶了当地有名的美人，耒阳县关家村的关腊梅，结果顾郎成亲当晚竟然就死在洞房里，讲故事的人在这里卖了个关子道，你们猜猜顾郎是怎么死的？

在座有随同彭玉麟外地来的官员纷纷道：难不成是新妇跟人早有私情？那人因爱生恨，就于洞房当晚杀了新郎以泄私恨？亦或是顾家有钱有势，强娶民女，洞房当晚，关腊梅抵死不从，失手杀人？

讲故事的人呵呵一笑道：“大家猜测都在情理之中，可这事奇就奇在不合情理，顾郎是被他最好的朋友误杀的。”怎么回事？

原来顾郎有两个最好的朋友，一个叫欧阳麒、一个叫步青云，三人经常在一起喝酒玩乐，就跟刘关张似的，食则同桌、寝则同榻，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

洞房当晚，欧阳麒、步青云两个好兄弟要去闹洞房听床角，结果两人在新房楼上的阁楼猫到三更天，楼下一对新人却只是喝茶聊天，你说气不气人？两人困意来袭就准备撤了，不过欧阳麒是个促狭鬼，临走还摸出一把随身小刀，从地板缝隙扔下去，要吓唬吓唬一对新人，扔完两人才偷偷从阁楼窗户溜走。

谁知这一仍，楼下的顾郎好死不死地头一歪，这把小刀竟然就正中顾大少太阳穴，当即就死了。在座之人跟着连连叹息：这还真是飞来横祸，可惜了如花似玉的美娇娘，还没来得及享用就做了个糊涂鬼，福薄呀！

可怜大美人关腊梅遭逢如此巨变，想大声呼救又不敢，房内只有她跟新郎官两人，到时候来人了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呀。只得暂时擦干地上的血迹，将顾郎尸体藏到床底下，就这么跟一个已死的新郎呆坐到天亮。

谁知，天可怜见，第二日一早，欧阳麒、步青云竟然就来到顾家，他两顾家去的多了就跟自己家一样，也没人拦着，径自就到了新房。

那欧阳麒竟自己主动在那挤眉弄眼道：“昨晚上你们有没有被那把刀吓坏？”关腊梅一听，顿时犹如落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短刀，强自镇定问道：“昨晚那把刀是你仍的？”欧阳麒得意地道：“就是我扔的，怎么样吓坏了吧？顾郎人呢？真是有了老婆就忘了兄弟……”

话没说完，关腊梅已经死死抓住他，一晚上的委屈害怕瞬间释放出来大哭道：“原来杀死顾郎的就是你！”欧阳麒和步青云听了都目瞪口呆，哭喊声很快把顾家人喊来，这时才把藏在床底下的新郎尸体拖了出来，果然赫然见新郎太阳穴上有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

很快，欧阳麒和步青云两人就被顾家人扭送县衙。欧阳麒也未想到闹个洞房竟然闹出人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加之有步青云的证词，凶器短刀俱在，就连凶手自己也招认不误，这案子自然轻松，耒阳县令很快就结了案：欧阳麒虽无歹意，可终究误杀好友，判监十年；步青云虽无干系，可坐视旁观没有劝阻，当场杖责二十。

至于顾家上下自然是凄凄惨惨，唯一的儿子新婚之夜却做了糊涂鬼，要怨也不知道该怨谁，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新妇关腊梅出了这档子事，即便顾家两老主动提出和离，让关腊梅另嫁他人，可关腊梅自称：即便仅做了一日夫妻，也生是顾家人，死是顾家鬼，自此果然恪守本分，孝顺公婆，真是贞洁孝女。

这事到此还没完，更奇的还在后面！

湘南奇谈，借尸还魂

三个月后，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突然带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来到顾家。这名年轻男子竟然声称自己是顾家死去的儿子顾弃疾！

那管家模样的人在旁跟顾家上下道：“这是我家公子，前段时间突然得急病去世，没想到下葬当天竟然活过来了。再世为人，却道自己是耒阳顾家的儿子，整日在家又哭又闹，因此老爷叫我带公子来验证一下。”

这难道是“借尸还魂”？顾家两老又是激动又是不敢置信，当下询问了这名男子一些家里的隐私，这名男子竟然回答的分毫不差，当下顾母就抱着这名男子大哭起来。后面又让其见新妇关腊梅，关腊梅半信半疑，试着问道，新婚当晚你跟我说过的悄悄话，你还记得吗？结果那名男子竟然又将那晚只有两人听见的话都说了一遍。

至此确认无误，这名男子真的就是顾家死去的儿子顾郎！洞房花烛夜死于非命，三月后借尸还魂回家！这件事就跟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整个湘南。

在座很多本地人虽已不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也都连连咋舌，拍案称奇。

彭玉麟听后却只是微微一笑，“雪帅”经历过枪林箭雨、尸山血海，自然不会信“借尸还魂”这种无稽之谈。不过当下也来了兴趣，酒宴后特意让人将“欧阳麒误杀顾弃疾”一案的卷宗调来翻阅，细读之下顿觉破绽百出。彭公向来嫉恶如仇，虽然此次公干是巡阅长江水师，可遇见冤情如何能袖手旁观，不仅如此，彭玉麟还要亲自破案！

瞒天过海，侵占家财

第二日，彭玉麟便派身边侍卫，悄悄查访这名“借尸还魂”的“顾郎”原先的家底。这名侍卫曾任军中斥候，干这种事自然是小菜一碟，不到两日就查明，该名男子原先就住耒阳县关家村，原名关锋。

彭玉麟心中冷笑，派人将关锋，现在的顾郎请到驻地吃饭，道：“本官前几日回乡，听说了你的事情，颇为好奇，因此请你来见一见。今日私宴不必拘束。”

如此大人物请自己一介草民吃饭，“顾郎”自然受宠若惊，彭玉麟随意几句客套，听到耳里简直堪比仙乐，从开始的谨小慎微，到后面连连敬酒，很快就酩酊大醉。彭玉麟突然道：“我是该叫你关锋呢，还是叫你顾郎？”“顾郎”早已醉眼朦胧，含糊不清道：“大人，自然是叫小的关锋……”

彭玉麟一拍桌子，立时冲上几个侍卫将他捆了，直接就仍在一边，那关锋竟浑然不觉，一会竟然打起鼾来。

彭玉麟很快让人连夜传来关腊梅，开门见山问道：“你和关锋是何关系？”

关腊梅也是个聪明人，听见“关锋”二字，又见醉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关锋，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很快如实招供道：“民女和关锋青梅竹马，可惜关锋家贫无奈嫁给顾郎。没想到顾郎结婚当天就不幸身亡，因此就起了歪心思，联系关锋定下这“借尸还魂”之计，让关锋假冒顾郎，指望瞒天过海从此可以做长久夫妻，没想到却被大人一眼看穿。”

彭玉麟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想避重就轻。顾郎根本就不是欧阳麒误杀，而是你和关锋合谋害死的吧！”

关腊梅连忙磕头道：“民女虽然品行不端，可断不敢害人性命。顾郎的确不是欧阳麒杀的，那晚我跟顾郎正喝茶聊天，突然听得地上一声响，原来是一把短刀掉了下来。顾郎当时还跟我说笑道，他认识这把刀是欧阳麒的，定然是欧阳麒跟步青云躲在楼上阁楼，想偷听我们洞房呢，顾郎还说，他早猜到他们会玩这把戏，所以才故意跟我喝茶聊天，就是要憋死他们。

后面再过了一阵，顾郎说他们肯定走了，就要跟民女歇息时，突然又听见门外有动静，顾郎开门出去，只听到他说了声：咦，怎么是你，在干什么?然后就听见顾郎一声闷哼倒地的声音，我赶紧开门出去看，就见顾郎头上都是血，一个人影慌忙翻墙逃跑。当时民女吓得手足无力，也没看清那人脸，只是看背影和身形，依稀觉得像是，像是关锋，当时民女以为关锋恨顾郎横刀夺爱，所以来杀顾郎报复，因此不敢声张。还将顾郎尸体藏到房间床底下，正六神无主之际，突然想到欧阳麒留下的那把短刀，想着既然顾郎已经死了，何不……”

还未说完，旁边的关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忙大喊道：“关腊梅你血口喷人，冤枉呀大人，我根本没杀顾郎。关腊梅嫁给顾郎，我是心里很不痛快，可也不至于杀了顾郎呀。那天晚上我就在关家村跟几个兄弟喝酒到天亮，大人一问便知。此去关家村四十里地，试问我怎么能够又分身出来杀人。我早知道你这个女人心狠，为了些许钱财就不顾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顾郎肯定是你杀的，你找到我让我冒充顾家大少，不就是为了好霸占顾家财产，什么能跟我长相厮守，都是骗人的鬼话。”

彭玉麟看着眼前曾经“青梅竹马”的两人，此刻竟然都纷纷将杀人之罪推向对方，忍不住心生厌恶，陡然又想起自己心爱的梅姑，顿时意兴阑珊，当即打断二人让人押下去严加看管。

不过根据两人供词，可以确定顾郎并非欧阳麒扔刀误杀，杀害顾郎的人另有其人；关腊梅明知顾郎并非欧阳麒扔刀误杀，却为了脱身故意栽赃陷害欧阳麒，后面所谓“借尸还魂”不过是关腊梅见财起意，撺掇关锋图谋顾家财产罢了。

见色起意，行凶杀人

第二日一早，彭玉麟派人前往关家村查证昨晚关锋证词，果然关锋没有说谎，当天晚上他确实通宵跟几个朋友喝酒，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如果顾郎不是关锋杀的，而关腊梅又没有看错，加上关腊梅听到的那句顾郎死前所说：咦，怎么是你，在干什么?那凶手必然是与关锋身形相似、又跟顾郎熟识之人所为，范围已经无限缩小。

很快，顾郎新婚当晚，三个与顾郎熟悉，又与关锋身形相似的男子就被带到彭玉麟面前。彭玉麟盯着三人良久，直到三人都脊背冒汗，彭玉麟这才拿出一支笔道：“写下你们的名字。”三人写完后，彭玉麟突然指着其中一人道：“步青云，就是你杀了顾郎！”

步青云一听，脸霎时白了，跪下连连磕头说：“冤枉呀大人!顾弃疾明明是欧阳麒误杀的，此事已经结案；再说小人和顾弃疾是最好的朋友，怎么会杀死他呢?”

彭玉麟道：“很简单，当晚关腊梅虽然没看见凶手正脸，可却看见凶手背影身形。而且据关腊梅口供，顾弃疾死前最后说了句：咦，怎么是你，你在干什么?当晚跟顾弃疾熟识，且身形相符的，只有你们三人。”

彭玉麟接着道：“而最关键的是，顾弃疾是右边太阳穴被刺身亡的。右手拿刀行刺的人只能刺中对面人的左太阳穴，只有左手才能刺中对面人的右太阳穴。在你们写字的时候，我已经看清了，在你们三人当中，只有你是个左撇子。”

步青云听完“扑通”一声，晕死过去。醒来之后，彭玉麟亲自连夜审讯，步青云无奈招供：

顾郎果然是为他所杀，却完全是一场意外。

原来当晚他和欧阳麒从阁楼下来后，发现顾家婢女巧儿的房门没有关上，步青云平日就对巧儿美色垂涎不已，加之当晚他和欧阳麒在阁楼上躲了大半夜，却没等到想象中的精彩画面，本来就憋了一股邪火，见此起邪念，跟欧阳麒分手后，他就悄悄翻墙返回顾家，还掏出一把随身短刀，预备迫巧儿就范。

没想到在经过顾弃疾新房时，不小心踢翻了一个放在窗下的钵盂，顾弃疾闻声出来查看，一眼就看到拿着刀鬼鬼祟祟的步青云，也吃了一惊，连忙发问：咦，怎么是你，在干什么?

步青云一听之下，本就绷得很紧的弦突然就断了，鬼使神差的，本想挥手示意让顾弃疾不要出声，结果忘记手上还握了一把刀，就这样，噗嗤一声就刺入顾弃疾太阳穴，顾弃疾就这么躺下了。步青云一时慌了神，刚想查看，谁知新妇关腊梅又推开门出来，吓得他赶紧翻墙逃跑。

第二日，他特意早早约上在家睡得跟死猪一样的欧阳麒来到顾家，就是想打探一下消息，谁知阴差阳错，新妇关腊梅也有自己的小算盘，竟然早就想好要让欧阳麒当替死鬼。后面欧阳麒被判误杀判监十年，他则被打了二十板子，心里也悄悄松了口气，本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还是被偶然听闻此事的彭玉麟揪了出来。

真相大白，善恶有报

至此，这件轰动湘南的奇案，才终于真相大白。

如果不是欧阳麒搞恶作剧扔把刀子下去，也没有后面的牢狱之灾。现在高空抛物都已经入刑了，抓他坐段时间冤狱也不算过分；

如果死者顾郎不是也喜欢开玩笑捉弄朋友，新婚之夜故意磨磨蹭蹭跟新妇喝茶聊天大半宿，也不会让欧阳麒气的扔刀子，更不会让步青云憋了一肚子邪火，那话咋说的，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

步青云不憋着火，也不会想着去找巧儿，不去找巧儿也碰不到顾郎，更不会失手误杀了顾郎，所以一饮一啄，皆是天定，顾郎被杀，也算是自己开玩笑惹的祸；

至于关腊梅，则是案件里面的大导演，前面想包庇情郎、撇清自己嫌疑，诬陷欧阳麒，尚算自救；本已风平浪静，到后面却又人心不足，图谋顾家家产，竟然导演了一出“借尸还魂”的大戏，传得沸沸扬扬，终于引来彭玉麟的注意，这叫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这件奇案真是一波三折，案中有案，种种巧合原因，环环相扣，导致案情错综复杂，扑所迷离。而彭玉麟能在几天之内，就能抽丝剥茧，明察秋毫，足见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此案审结后，

主犯步青云因误杀顾郎在先，后又为图脱身，作伪证栽赃欧阳麒，不知悔改，被判斩立决；

主犯关腊梅，虽未亲手杀害人命，可前有故意隐瞒丈夫被杀真相，想包庇情夫关锋；后为求脱身，栽赃陷害欧阳麒；更策划“借尸还魂”妄图侵占顾家家产，被判监二十年；不久关腊梅在狱中自缢而死；

从犯关锋，与关腊梅合伙图谋顾家家产，然系关腊梅唆使，故判监三年；

原被判误杀之罪的欧阳麒立即无罪释放回家；

原案件主审耒阳县令因办案不力、渎职等被彭玉麟弹劾革职。

月下髑髅草虫鸣，对影空谈野狐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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