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仇恨的拳头
除了闲逛、打架、喝酒,只要待在家里,我便读书。
我想,这或许是我生命的本色。谁能想到,一个打架斗殴,凶神恶煞般的少年,会躲在家里安静读书呢?而且,在读书时,我的心灵十分恬静,十分纯洁,十分柔软。我常常觉得,人只有在阅读时才是美好和善良的。如果说,阅读是心灵的天堂,那么,文字便不啻美丽的天使,给我们送来神界的愉悦和美好。
我的书很多,来源有二:其一,手下的小哥们知道我喜读书,便利用各种方式为我敛书。譬如都在学校门口,翻上学学生们的书包。别小看小小的帆布书包,除了敷衍老师和家长的课本之外,还藏着好多当时禁止阅读的书籍,比如《红楼梦》、《三言二拍》、《镜花缘》、《老残游记》、《剑与火》、《一双绣花鞋》等等。
其二,来自于隔壁的婶。婶的父母好像是大学教授,家里有一个大木箱子,里面满是外国文学著作,譬如《外国古典文学名著丛书》。我还记得,那些书都是浅褐色的封面,上面有着网络状的格纹,带有某种典雅和神秘感。
婶是个三十几岁的女人,高个子,白白胖胖,颇有文化,但身世不详。婶没孩子,也讨厌孩子,不知为什么,却唯独喜爱我,即使我由一个好孩子变成坏孩子,她仍然喜欢我,常跟母亲说我会有出息。一次我因打架被抓到派出所,准备拘留,是婶找关系把我保出来。所以,我之所以喜欢读书,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她的影响,或者说是取悦于她的缘故。婶常读书,也常询问我读书的体会,时不时还赞赏我对于作品及人物的理解。
但她讨厌饮酒。她的丈夫(一个高个子但性情怯弱的粗俗电工)常常饮酒,这也是他们经常吵架的主要原因。一次,一个邻居晨起,准备去铁路旁的小公园锻炼,在楼区拐角处发现一个怪异的情况:一个男人坐在地上,确切说是坐在一辆躺倒的自行车三角杠内,一只胳膊肘拄着车大拐,手掌托着下颌,像一尊雕像。这让邻居吓了一跳,走近一些,居然听到鼾声如雷。仔细看,原来是那个大个子电工,急忙喊来婶。婶一见,哭笑不得,满脸难堪。婶等他一夜都没合眼,想不到他早就回来,还顺势枕着自行车就着夜色,舒舒服服大睡一宿。不难想象,婶该何其伤心!
所以,我每次饮酒后,都会躲避婶。
图片来自网络那么多的书,让我了解了中国和外国文学,尤其是古典文学。有一段时间,我曾尝试全文背诵《三国演义》,但后来放弃了。不过前几章至今依然清晰记得。那时,我常常在婶面前背诵。有点像《朗读者》中少年米夏给汉娜读书的情形。应该说,婶是我的文学启蒙导师,也是除了母亲之外,我最为尊敬和喜欢的女人。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呢?我始终定位不准。或许,有点像爱,因为有时甚至会让我想入非非,常常渴望她的一颦一笑,渴望触摸她如雪的肌肤。后来明白,那是一种情爱,一个少年对女人懵懂的情爱。
一日傍晚,我在楼区对面的小酒馆里与哥们饮酒。我们的桌子临窗,我们每次都坐这张桌子,因为面临宽阔的大街,视野辽阔,出入方便,这也是出于随时投入打斗的需要。因为正是工人下班的时段,街道上车来人往,十分喧闹。
突然,我发现一个女人推着自行车,隔着玻璃窗注视我。我一惊,扭过脸去。马上又觉得有失男人本色,便壮着胆子回身挺直腰板。这时,婶在外面朝我摆摆手,便跳出酒馆。
“又喝酒了?”婶面色忧郁,似乎也有些委屈。
“嗯,”我挠挠头,“婶怎么了?有事!”没有特殊情况,她绝不会到酒馆找我。
婶的眼泪倏然涌出,她扭过脸去擦了擦。我的心骤然加速,她一定受了什么屈辱。婶难过,我更难过。
“到底发生什么?婶告诉我!”我抓住车把摇动着。
婶停顿片刻,才诉说事情经过。
原来,婶下班骑自行车回家,经途东大楼楼区的时候,马路边几个小青年便起哄,说些下流话。婶便想绕过去,没想到,一个男青年突然体跳上自行车后座,从后面搂抱她,还到处乱摸。她嗅到一股浓烈的酒气,不敢停下,也不愿被羞辱,只得央求那青年下去。这样歪歪扭扭骑行了十几米,那青年才撒手跳下车。还在她身后喊道,好不好,明天还等你!婶又羞又恼,回家后含着眼泪找我,我不在家,便寻到小酒馆。
图片来自网络顿时,我怒火熊熊,血脉贲张。“婶别急,我马上去教训那家伙!”随后进酒馆,沉着脸说:“走,东大楼,去办个人!”“办”是行话,就是收拾的意思。有架打,几个哥们自然高兴,更何况喝酒吹牛不够劲,正愁手心发痒呢。于是,几人跳出酒馆,穿楼区奔东大楼而去。
东大楼不在我们的势力范围之内,但那一片儿的头面人物对我们还是比较恭敬的。但他们羞辱婶,这是不能容忍的,即使撕破脸,也必须严惩不怠。
婶见状有些害怕,就说:“默,别动手啊,告诉他们以后不要这样了就行!”
我笑了说:“婶,没事,你放心,肯定没有以后!”我是咬着牙笑的。
我夺过自行车,让婶坐在后面,沿着马路骑向东大楼。几分钟就到了东大楼,果然见几个混混歪歪斜斜地在马路边嬉闹,婶说,就是那个戴军帽的高个子。我一加劲儿,自行车直接骑到他们面前,前轮撞到一个坐在马路边青年的腿上。他哎呀一声站起身。我把车子交给婶,扫视几个人。只有一个认识,是这片一个也算有名号的混混。
高个青年见势不妙,明白这是冲他而来,便侧身从袖口抽出一柄三角刮刀。我冷笑着走到他对面,我的拳头还揣在裤兜里,拳头上戴着那副电木手撑,以我的敏捷,可以在瞬间把拳头砸在他的脸上,让他鼻骨粉碎,终身是个塌鼻子。但我没有马上动手,因为婶在。她是个善良的女人,肯定不堪目睹这种血腥。所以我忍着,攥紧拳头忍着。
几个哥们也赶到,把他们围起来。看似赤手空拳,其实个个都有家伙,有的别在腰带上,有的藏在袖口里,有的如我放在裤兜里。认识我的那个混混明白惹祸了。喊道:“炮弹,消消气,别动手啊!”
“没别人的事,都滚蛋!我就办他!”我指指对面的高个子。其余几个青年被我哥们几脚踹到一边,然后牢牢把高个子围起来。
高个子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拿刀的手微微颤抖。但嘴上不服气,他正正军帽,紧张对我说:“跟你有——有什么关系?你——你想怎样?”
那个时代时兴戴军帽,大凡敢于戴军帽的小青年,都在社会上有一定的话语权,不然早就被人撸走了。我的头顶也戴着簇新的草绿色军帽,这具有一种社会象征意义。但现在,在我怒火中烧的眼中,一切都狗屁不是。
图片来自网络“闭嘴!”认识的那个混混叫道,“这是炮弹!炮弹,给哥们点面子?这是我表弟,他喝多了!”
“滚蛋,这是我婶!”我吼道。
“把刀放下!”我的哥们“二驴”把一把菜刀放在高个青年的后背上敲了敲说。他性格执拗,脸长似驴,眼角也微微上扬,平添一种杀气。高个子身子抖了抖,但没有撒手。那把菜刀便在他的后背上不轻不重砍了两下,高个子还是没有撒手,菜刀更重地砍了下去。高个子呀哟一声,后背衣服绽开,有血渗出,刮刀却还在手中。
“你挺艮艮(硬气)啊!”二驴说着,高举起菜刀。这一刀下去肯定皮开肉绽,筋断骨折。高个子的表哥素知我们一伙下手黑狠,明白再不服软,就成了废人了。就尖声吼道:“六子,不要命啦,把刀扔了!”咣当一声,三角刮刀掉在人行道的地砖上。
我跳上去左右开弓砸了高个子两拳。尽管没有戴手撑。但这两拳饱含仇恨。我所敬重或者说喜欢的女人,你却要染指,岂不是作死!心狠拳重,居然把他砸个趔趄坐在地上,军帽也掉了。二驴一扯他的头发骂道:“ma的,跪下!”高个子没有了抵抗能力,捂着脸跪在地上。
我怒气未消,又举起拳头,胳膊被婶拽住。“默,别打了!”她的声音颤抖。又对跪在地上浑身瑟瑟的男青年说:“你也是作孽,喝点酒,就对女人那样子,臊不臊呀?”
我又来了气,狠狠踹了一脚。说:“道歉!”二驴也从后面踹他一脚,“快点!”
“对不起,婶,我——我再也不敢了!”他带着哭腔,依然捂着脸,有血从指缝中溢出,估计伤得不轻。
我回头看看婶。她幽怨地看着我,拉拉我的衣袖。我清楚,该收场了。周边已经有了不少围观的人,把派出所的人招来就麻烦了。
“你领他去看看吧,让他以后长点眼睛!”说完,我们拂袖而去。
事后,婶埋怨我们下手太重,太残忍。我说:“那是他自作自受,欺负女人的人就是欠揍!更何况,他欺负的是婶呢?”婶说:“你这样,连婶都有些怕你了!”我颇为自豪说:“我还是有正义感的,你看!”我挥挥拳头,“像不像罗宾汉?”婶笑了说:“让人不放心的罗宾汉!不过,要少喝酒,酒后无德啊。”
其实,在当时的背景下,这可能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这种在马路边调戏女性的事情屡见不鲜,谁也管不了,也管不过来。以暴制暴固然不妥,但却颇有效果。这件事情被传得神乎其神,从那之后,婶再也没有受到类似的骚扰。据她说,也很少有小青年在那条路边嬉闹了。
婶还说,他那个高个子男人,当时居然也在围观的人群之中,但却未露面。我实在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的血性哪里去了?婶叹息说:“他已经被酒麻醉了!”
我还听说,那个高个子青年眼眶绽裂,留下一个明显疤结。酒后无德,这应该成为他一生抹不去的羞耻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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