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在家常小菜之外,添份烤鸭熏鱼或是苔菜花生之类的熟食,吃饭时就格外有种节日气氛。好像小时候爸爸下班时,非常之偶尔会带点奶油回来,就装在一个简单的透明塑料袋里。于我这样一个乡下小丫头来说,这就是春日里的好消息。
长大了,一切似乎都唾手可得,期盼地少了,惊喜也少了。
那天,我带着儿子上我母亲家吃饭,老公和父亲都因事需外出几天。
中饭时分,母亲端出一份烤鸭,香气扑鼻,引人入胜。没等我开口她就一个劲地夸赞:“这个烤鸭干净,现做现卖,刚买的时候还火烫的呢。”
在她的潜意识里,大概已经勾勒出我的惊诧之状,因为往常她是最厌恶父亲买熟食的,她嫌它们不卫生,来路不明。而现在她自己却堂而皇之地以烤鸭款待我们,所以她大概也有点被人抓着把柄的心虚。
三人坐定后,她又掏出个小酒杯,给自己斟上烧酒,又把父亲时常喝的红酒摆在我面前。当然,儿子不会好奇为什么他面前却没有任何液体,因为他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本来嘛,两个大男人不在家里,似乎吃饭的氛围会冷清些。可是,有酒有肉有豪气,我们娘俩却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外之乐。人说,老虎不在,猴子称王。而我们娘俩却是铁骨铮铮的母老虎。猴子们不在,我们才得了大自在。
上周去菜场买菜的时候,我忽然心血来潮,也想买份烤鸭,一来可以偷懒少做一道菜,二来老公喜欢吃烤鸭,作为母老虎,发发威的同时也要不定期地安抚人心。
菜场周围共有三家烤鸭店,我凭着感觉选了一家,他家的鸭子非常迷你,有点雏鸭的意思。半只鸭十三块。敲定分量后,他把已经烤过一遍的泛着诱人油光的棕色鸭子压进两个金属片之间,没几秒,鸭皮边上就滋滋得浸出油来,这大概就是鸭肉吃起来香而不腻的秘诀,也正是因为这道高温压榨的工序,我妈才心悦诚服地甘心掏钱了吧?
我嫌等在一边又热又费时间,于是先进菜场买菜了。转完一圈出来,手内现金所剩无几,我跟小哥开玩笑:“哎呀呀,我口袋里只有五毛钱了。”没想到小哥笑着说:“没事,不付也可以。”我虽然不知他的话中几分是真几分是玩笑,但心里总归为之一振。其实他大可以说时下非常流行的口头禅:手机上转吧。
回到家,我随手把烤鸭摆在桌上。净完手出来,却撞着老公做贼心虚的眼神。于是我把烤鸭顺进了厨房。猴子可不敢在老虎眼皮底下犯事。
吃完饭,大猴子小猴子都心满意足,只是我,还意犹未尽,因为我只是嚼了点儿子吃剩的卡在骨头缝里的鸭肉。可就是这么一星半点的好滋味,就足以让我魂牵梦绕。
你看,做老虎其实也不容易的,她也要懂得张弛有度。饭前得勒紧猴子的套脖绳,正式吃饭时却是宁可委屈了自己,也得让他们敞开怀抱,沉浸在一种狮子大开口的幻觉中。
这周我又兴致冲冲地去买烤鸭。没想到,却遇着店门紧闭,上贴一张告示:店面转让。
唉,小哥生意惨淡,无以为继了么?
唉,能把我母亲这只认死理,爱挑剔的母老虎都手到擒来的熟食店老板也寥寥可数,小哥几乎是一枝独秀啊。
可是你怎么就像昙花一现那样短暂呢?
像我这种看人总带着批判眼光的典型处女座主妇也对你略怀好感,想要多光顾光顾,你怎么就那么毫无预兆地走了呢?
从此以后,大概相会无期了吧?
啃着儿子吃剩的鸭骨头的时候,我还想,下次我要买一整只鸭,或者索性两只,让全家纵情享受一番。可是,其实,在那时,你大概已经有了离去的盘算甚至决心了吧?
有时啊,世上的事真是飘忽难料,你以为的初幕却是剧终。
2
暑假已过半,晚上收到一条消息,是稚嫩的小女孩的声音,她说想我家儿子了,能不能见见面啊。初听觉得有趣好笑,屁大点的孩子已经知道思念的味道了。
询问之下方得知,原来这小女孩住得并不近,此前上幼儿园之时家长每日接送也着实辛苦,因此他们已经向校方申请更换校区。如果得到批准,那么,小朋友的同窗之谊大概就要戛然而止了。这么想着,心里不禁划过一丝忧伤。
总以为,小孩子不长记性,没心没肺,哭过以后转眼就喜笑颜开,弄坏了玩具只会难过一时,绝不至于耿耿于怀。对人的情分他们小小的心里容纳得了多少?
但其实,是我们低估这些小生命了。树下三栖尚会生情,何况是相处了一年的玩伴?
有一次我送孩子上学的时候,迟了,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孩子。儿子一时间找不到自己的小椅子,正在踌躇之际,一个小女孩颤巍巍地抱着把椅子放到儿子跟前,说:“xxx,这是你的凳子。”小朋友发自内心的相助之情真像摇曳在春风里的桃花 — 简静柔美、芬芳四溢 — 而它却不自知。
这个小女孩跟儿子是邻座,儿子有次回家还念叨:“妈妈,我们很久没去xxx家里了哦。”其实他一次都没上过人家里。当时我不以为意,只是觉得小朋友的思维古林精怪,现在想来,是他的小心房已经悄悄地被一个原本陌生的生命打开了。
王维有诗: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小朋友的“情窦初开”大概有点像那块深藏在茂密枝丫下的布满青苔的石头,因为夕阳晚照,忽然亮了起来。
可是,第二天,第二年,这小小的石头还能与和煦的夕阳之光重逢么?
难说!
也许,有人步行至此,不经意间移动了石头的位置,也许,有掉落的枝丫覆盖其上,也许,这里会发生地震火灾,一切不复如初……小朋友间的情谊其实要遭受比这些更大的变数。社会的流动,成长的选择和生活中的各种变故会将这淡淡的情分冲得支离破粹,好像江河入海流时,小小的舟楫难免各自奔天涯。
当他们自己也为人父母时,望着孩子的玩伴,有几人能回忆起当年作为垂髫小儿之时,是与谁言笑晏晏?恐怕思来想去,只能陷入一片茫然之中,那旧识玩伴的面庞只是模糊得简直就像没存在过一样。
苏东坡有诗:雪上偶然留泥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而我们的幼年情分,大多数情况下,恐怕是连泥爪都没留下。
3
索性,人长大点,记性就会好点。
大三那样,去德国做交流生时,主修德语文学,但我是个旁支蔓延的人,于是也去蹭了几门历史和中文系的课程。有位授课人是来自瑞士苏黎世大学的客座教授。年约七十有余,须发皆白,但行动利落,身板硬朗,声如洪钟。一堂课大至九十分钟,这老头儿站在讲台前,口若悬河地讲述中国历史,面前无讲稿,无提要,但思路清晰,不时冒出幽默之语,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德国教授大多严谨,爱用学术语言故作高深,许多大讲课的教授都是直接按着稿子照本宣科地诵读,又难懂又败兴。而这位出生瑞士的老头儿却脱稿阐述,而且语言平易近人,让人大有如沐春风之感。我几次都想冲上去,询问他是否允许用MP3录下他的讲课语音。但却始终勇气不足,因为我知道西方教授特别注重知识产权,他们的授课内容是他们的研究结晶,一般情况下绝对不会轻易慷慨奉送。
几经犹豫,我终于一鼓作气,在课后找老教授攀谈了几句,他还体贴地问,以我的德语程度听他的课觉得困难么?这简直正中我的下怀啊!于是我乘机把蓄谋已久的企图和盘托出,没想到,教授欣然应允,一点都没有犹豫之态。我如释重负。
下一堂课,待我把MP3放到讲台上时,老头儿还天真地问我:有开关么?需要我把它放嘴边么?然后他还跟台下的听众开玩笑,这个中国小姑娘犹豫很久才问我能不能放这个玩意儿,对我来说这完全OK啊。我已经过了追逐名利的年纪,侵权之类的胡扯不会再让我头脑发热了,哈哈哈。结果,下一次上课之时,他面前就堆满了各种MP3,俨然一副记者招待会的气派。
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我跟教授商量,是不是能给我布置点作业,因为我需要学分。(德国大课中,学生无需做报告,写论文,因此无学分。)教授灵机一动,计上心来。跟我约了个时间,说到时候会带点作业来,还可以闲谈一番。我受宠若惊。
到了约会时间,教授如约而至,他一手是拉杆箱,一手抱着几本书。见到我之后,亲切地面露笑容。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落座后,老头儿开始跟我拉家常,闲散地好像村庄里的老大爷回忆自己的陈年往事。之后他交给我一本书,是有关中国历史的德语学术著作,他说让我仔细地阅读其中的几十页内容,然后写一份总结,学期结束前交给他就可以了。说完他便站起身来,看了下表,才慌张地说,他还得赶火车呢,完全把时间给忘了。
我陪着他往电车站赶,这老头儿健步如飞,还妙语连珠,说到忘情处,投入地又简直像忘却了要赶火车这回事。临别时,他还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真的,我从没那么有力的被人抱过,大概心里火热的人才会用力过度吧?虚伪客套的人应该只会蜻蜓点水吧?
上交了作业后,教授让我于下学期开学时到中文系门房领取成绩单。
而后来我收到的却不只是一张薄薄的成绩单,还有教授亲笔书写的一封短信。他简短地描述了对我的印象,以及我的作业水平,并附上祝福之语。全文言辞温暖,心意绵绵,让人大生备受呵护之感。
在之后的岁月里,我时常会忆起这位独特而又随和的老头子。可惜,他是个老派人,完全不用电子通讯方式。当初寄来的信中也未留下地址。到如今,整整十年过去了,笔墨不能至我只能心向往之。
虽然,大概有生之年,我们相见无期。
但不管怎样,他让我懂得学问做到极致是真可达到解衣即遇春风起,启口便有芬芳来的境界。
4
人哪,我想,就像那蜘蛛一样,总是被千丝万缕缠绕着。不同的是,蜘蛛织网可以自由控制丝线的走向,而人呢,似乎无奈地很,通过一种不明之力的牵线搭桥与或远或近的同类发生这样那样的关系。
有时,我们以为结实无比的连接却被无心的枝丫挑断;有时,那转眼即断的丝线却倔强地在风中东摇西摆好久;有时,断了的两条丝线千转百回后又相遇了;有时,它们就在日晒雨淋中越走越远……
我们被丝线束缚着,但同时也受惠于它们的拉紧作用。没有了它们,无所依凭的我们便会坠入无尽的虚空中。这,大概就是妙不可言的缘分。
图片均选自老树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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