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水

人生，起起伏伏，千变万化，越到后来生命彷佛就像是犄角旮旯里的一潭死水，远远看去像是泥泞土地里的一小坑沼泽，可是，人生啊，到底用什么词去形容它呢？

这是个青蛙排队跳舞的季节，二狗从去年三月份来到这个地方干活，到了现在这个热死人的季节，他自己打趣说，再这么热下去就真的像是一条狗了，二狗老家是在北方，那边夏天的时候也是热的闹心，但是没有像这么热，这风吹起来还是热热的湿湿的，说不准啊，这风里还有蟋蟀那些小家伙的尿呢，二狗不想家，一点也不。

他是带着对家的埋怨出来的，他曾在走之前对着那个冷冷的家宣称自己已经成长为像是父亲那样的人了，什么人呢？他没有明说，留给父亲自己揣摩，不过人总是要长大的，就算父亲打算一辈子养着自己，但是自己也得要脸啊，人生是自己的，不想一辈子受制于不争气，没出息这几个让别人耻笑的字眼中。

二狗打工的地方是个极其偏僻的工地，他才初二就辍学，再加上人生阅历又少，可不得干这些累死人的体力活，二狗也不介意，谁让自己没文化呢，累是累点，但自己这么大一小伙，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气，就算当下搬砖搬料子累得“哧呼哧呼”的，坐下来吃个雪白雪白的白面馒头，晚上躺炕上睡上一晚，第二天起来那些砖照样是红红的票子看着没一点儿压力，自己可是男子汉，倒是师傅。

他转过头看着不远处靠在墙根底下的一个中年靠点后的男人，晒得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反着光，一只手拿着两根小葱，另一只手抓着一个馒头，那馒头在黑漆漆的胳膊的衬托下显得愈发白，胳膊也在馒头的映衬下显得更黑漆漆，大概是旁边的人说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刚还嚼着馒头的嘴咧开了，二狗看着也忍不住笑了，师傅那几颗牙在脸上雪白雪白的，好像还闪着光呢，太阳也像是吃了大的雪白的馒头一样，牟足了劲儿散发光芒，师傅到底是当过兵的，要是我早他妈晒蔫了，二狗心想道。

听其他工友说，师傅原本是吃香喝辣的生活，是交了个倒霉催的朋友才把好端端的日子过成了如今这般光景，那哪是朋友呀，简直是要债的恶鬼。

“二狗，过来，有你电话，”阿三在不远处气喘吁吁的朝二狗吆喝，二狗停下来，抬起手擦擦汗，“欸，这就来。”

太阳公公可能吃馒头的时候还就了几口菜，劲儿大的不行，逮着劲儿猛照，路边的草没一点新生的样子，摇摇摆摆像是喝醉了酒，知了也不像话，没有一点时间观念，大中午的乱开演唱会，工地里的二狗伸着舌头，哈喇子拉的比脸还长，一滴一滴的滴答在地上，这个二狗不是二狗，这是工地里收养的一只流浪狗，因为来的时间比二狗长久所以即使是名字撞了，也没人提议给狗换个名字。

许是背上的行李有些重，男子汉的二狗背的也有些费劲儿，身子歪歪扭扭的朝着汽车站走去，此时工地里的二狗缓缓的从地上爬起，掉了个头又重新趴在地上，伴着音乐冒出来了小鼻涕泡。

“不要念学了就，你这样的，念也白念，下午就去学校把书取回来，你孟叔下午去县城，坐他的驴车。”父亲点起自己用手卷起的烟卷，垂着头说。

“爸，你说啥呢，虽然这学念的不好，但是我真的在好好学习，王老师夸我聪明，说我有个聪明的脑瓜子，爸，我一定好好学习，真的，我这就去好好学校，一定好好学习。”

“你哥要成家了，没钱了，听话。”父亲站起身朝院里走去。

二狗哭了，有些想妈了，要是，要是妈在的话不会让自己辍学的，那天的天空是灰的，雨要下不下的，卡在那灰蓝蓝的云里。二狗坐在回家的车上，看着窗外一棵棵树飞速的从眼前走过，眼神木木的，说起来现在也不怨父亲了，因为他相信这是自己的命，自己没命越过学习改变命运的那扇龙门，可是啊，命运啊，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其他的没有了可以靠着自己的双手，可是生养自己的母亲不在了，有什么本领可以变回来呢，现在就连沉默寡言的父亲也不留给自己，旁边人睡得昏昏沉沉，猛的一下，重重的头靠在了二狗的肩上，二狗伸出手，在空中犹豫了下，又缩了回去。

去年三月走的时候村子里还是萧萧条条的样子，一年过去了，故乡一点也不配合自己的心情，已经修好了油漆路，路边大大的树，郁郁葱葱像伞一样，为赶路人提供了休息地，野地里成片成片的绿色，树上偶然掉下来的毛毛虫，一切的生命都朝着夏天，朝着自己的一生欣欣向荣，二狗的步子越来越快又越来越沉重，走到自己家那条小街上，二狗有些走不动了，家门口色彩鲜艳的花圈在一大片绿色中显的突兀又孤独。

“弟弟，你回来了，赶紧进来吃口饭，路上也累坏了吧。”大哥掐好了点一般的出来迎接，大哥的精神头看着倒是挺好的，衣服穿戴的也干净整齐，二狗点了点头，寒暄着进了家。

院子里的人吵吵闹闹，二狗打着招呼进屋将行李放在炕上，进到里屋，打了个颤栗，照片里的父亲好慈祥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脸上看着还喜喜的感觉，如果不是黑白的底色，真的会有一种是在办喜事的错觉。

是有些难过的。

屋里闷闷的，青蛙还是排着队，也有人开车是不长眼的，路上零星会出现几只掉队的，被车撵的瘪瘪的，天也不说打声招呼就稀里哗啦的下起雨来顺着下坡的方向黄绿色的几个家伙不知道要被冲到哪里。

二狗把衣服当成伞顶在头上，走回到院子不以为意的看着那一口与父亲身形符合不大不小的棺材，二狗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父亲怎么不在的。

天是和人一样有小脾气，变来变去的，只下了一会子便停了。

“弟弟才不会想爸吧，毕竟走那么久都不往家里打个电话问问。”趁着招呼大伙儿吃饭的功夫，嫂子抽空笑着问二狗。

二狗赧然的笑笑，将头掉过另一边，揉揉眼睛看向那口被纸花，纸钱，花圈簇拥着的棺材，这一大院子的人都是为了它而来，又只留它在那里孤零零的，说的也是，总不能让一群人围着个棺材说说笑笑吧，话又说回来，这哪是为的棺材来的，为的是礼数，为的是礼尚往来的传统罢了，我们中国人最讲究传统了。

“爸，是怎么不在的啊？”正往嘴里倒酒的大哥猛地闭上了嘴，酒越过喉咙直直的冲进了胃里，许是有些烧灼，二狗看到大哥眼底有些发红。

“爸，到底是怎么不在的？”“去开发区里，谁也没想到顶上的不坚实。”

将父亲送入土里，往后啊，父亲就像大地这般沉睡了，柳二狗的家真没了。

父亲生前的东西并不多，二狗挑了件父亲常穿的黑色大衣便离开了。

时间在一块一块的砖头上飞快的闪过，日子也就这样了，下了工，二狗去吃饭，晚上再下了工就去吃饭睡觉，二狗走在街上，也会偷摸瞟两眼路过的人，气质果然和我这搬砖的不一样。

读书人意味着什么，这个时代彷佛对读书人有了更多的要求，你不能告诉别人你是读书人，那可不得了，你身为读书人，哪能不知道国家政治形势呢，你身为读书人哪能不懂电路如何通，那不是物理学过嘛，尽管这个人学着文科，但你这些要不会身为读书人是会被耻笑的，大家会摇摇头说，你不是个读书人，说句不该说的话吧，在有的人眼里读书人是万能神，读书人必须得交朋友，那不然怎么称得上是读书人呢？

没有讽刺什么人，这就是普遍的现象。

罢了罢了，不读书也好，我就是个搬砖的，大家都知道我已不成器，知道我干的是受苦的活儿，自然不对我抱有期待，也就不会为难我去做一些读书人才会做的巧活儿，也算是轻松自在，省得被人无缘无故批评。

柳二狗发现父亲的信是在三个月以后，柳二狗平日里无心无事只是搬砖，挣了些却舍不得给自己换衣换鞋只是攒着，在父亲常穿的大褂里发现这封信，外边的皮已经皱的像放了好多天的苹果，开头的四个字用笔糊过，温柔刀，刀刀致命，泪眼模糊的二狗看到了车站外偷偷探出的头，院子里一堆燃尽的烟卷和父亲的眼泪，这沉默不语的父爱，压在心头，二狗感受到，原来爱是有重量的，二狗多么后悔，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如果说，父亲的决定让我在心里记恨着他，但是这不并能决定父亲不爱我，只是父亲的爱在我心里来的迟了一些。

那一段日子里，父亲的内心一定愁苦不堪，好似背着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上气来，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尽是依靠他的人，而没有一个人能帮他分担一点儿，经济上的窘紧，让父亲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儿子的不理解，越发让父亲感到愁苦。

又是一年树荫遮蔽大地，工地里的二狗已经生过了不知几十窝的狗崽的，下坠的乳房快要耷拉到地下，走路头不管尾，尾不顾头的摇摇摆摆，还有一个二狗，已经没有人记得了，现在的人都只知道有一个从北方来的柳工程，和他师傅一样牙笑起来牙白白的。

奥，对了，柳工程的师傅呢，现在又像之前一样有钱了，和柳工程一起在贫困地区创办了学校。

那几张被泪水浸湿的纸，是信，也是信念。

人生啊，有时候像一滩死水，路过的风将它吹不起一点波澜，那里是绿头苍蝇和长腿蚊子时常驻足的地方，朋友说活着就是生活，能够引进活水的才是人生，是啊，像死水的只能简单称之为活着，人可以慢慢的往前走，哪怕和蜗牛一样慢，但一定不能像蜗牛一样往回走，也不能往后退。

这平常的人生也有不平常的意义，即使再平常的人生也要记得引入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