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超市买菜的时候,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
奶油生菜绿油油的,令人很有食欲,但基本每捆都有一两处蔫吧或者坏掉的叶片。我自然的就伸手拽掉几片坏叶,可突然感觉很多眼睛在看着我,好像我是博物馆里打碎了镇国之宝的孩子。那被拽掉的烂叶静静地躺在标着“4.9元/斤”的大大的价格标签下,像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而我,就是凶手。
我不寒而栗,然而突然想到了白菜。
相信每个人都见过白菜摊位的惨状吧?堆积如山的白菜堆周围,大爷大妈们呼吸沉着,目光坚定,伺机而动,等理货员最新一筐白菜码上货堆,他们就像见了兔子的猛虎,箭一般冲上去,挑选最心仪的猎物。只要有一点发黄,发蔫,虫眼,挑剔的猎手们必定毫不客气的把整个叶片连叶带根全部掰下来,有的不过瘾,还要连掰几片,一直掰到只剩白菜心,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像打赢了小三的原配,捧着手中奄奄一息的猎物,趾高气昂的走了,留下一片狼藉。
君莫笑,从小被言传身教的你我是不是也经常做这种事?而且说不定也会教你我的下一代将艰苦奋斗的作风继续这样保持下去?
你可以说超市很赚钱,即使这样他也不会亏。又或者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都有道理。可是,为什么大家只对白菜这样凶残?就因为它只值两毛九?就因为它便宜?
我觉得是白菜太平凡了,才会让人忽视它,乃至轻视它。
作为中国人,尤其是北方人,白菜再熟悉不过了。在过去,甚至就在并不遥远的十多年前,物流仓储以及暖棚技术都不发达的时代,白菜,土豆和萝卜几乎是人们在漫长的秋冬春季里全部的菜肴(还有酸菜,属于白菜的变种)。土豆里全是淀粉,极其香甜,起到一半主食的作用,下饭的作用却差点。萝卜始终保持自己的辛辣,提供味道和胃口,有点配菜的意思。而白菜却可以独自挑起一台大戏,是真正的主角。
这个主角戏路很宽,可以在不同的戏份里扮演各种角色。可以醋溜,可以清炒,可以辣炒,可以腌成辣白菜,可以腌酸菜,可以腌成酸菜炖血肠。郭德纲说北京有钱人吃烤鸭,老百姓能吃着鸭架子熬白菜就是过节了。东北菜以炖为主,白菜炖粉条五花肉。粉要宽粉,耐煮有咬头,吸饱汤汁后肥美无比。肉越肥越好,炖到火候后油腻全被菜吸走,蘸酱油蒜泥或大酱吃,再来一瓣蒜,给个皇帝都不换。(想起当年有一次爸妈炖白菜,没有肥肉,放的全是瘦肉,气的我一口没吃,跑到自己屋哭鼻子生闷气,真挺可笑的)
人们常说,百菜不如白菜。鱼生火,肉生痰,百菜豆腐保平安。吧啦吧啦。理是没错,但语气总是有点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我就不信,在那个饭都吃不饱的年代,人们对白菜豆腐的热爱会比鱼肉还深?
那个时代资源匮乏,北方入了秋就没有了新鲜蔬菜,必须赶在上冻之前储存好足够的白菜过冬。那时候没有超市,只有农贸市场,冬白菜上市后,大批的农民赶着马车驴车,拉着成车的白菜到各个路口或居民点等候,不用叫卖,价钱也几乎全部一致,几分钱一斤,大户人家要买上千斤,人口少的也得三五百。东北的男孩子们,都被叫去给老师家里搬过白菜。一半存储起来过冬,一半腌酸菜。东北家家都有酸菜缸,我小时候家里酸菜缸大的吓人,司马光掉进去是绝对爬不出来的。
记得小学语文课本有篇文章说,北京人爱吃白菜,北京每个人一辈子吃的白菜比北海公园的北塔还高。不知道作者是怎么统计的,但没人算过东北人一生吃多少白菜,因为东北人大多没见过北海的白塔,否则会说:"这老大个搪瓷缸子,不腌酸菜用可惜了了"
鲁迅先生在《藤野先生》中写道:“大概是物以稀为贵吧。北京的白菜,运到浙江,便被红绳绑着根吊起来,放到水果店买,美其名曰胶菜”。也许,正是因为在北京住了很久,吃了很多鸭架子熬白菜,跟胡同大爷大妈学到了嬉笑怒骂的口才,鲁迅先生才可以在那个英雄辈出的年代一枝独秀,难寻敌手。
时代变化太快,如今的人们,足不出户,就能吃到世界任何地方的食物。暖棚能让瓜果蔬菜四季生长。空调可以让寒冬变暖,酷暑凉爽。电子通讯能让天涯变咫尺。每天都有新的科技被发明,每天也有东西在消亡。人们很难再看见邮筒和纸质信件,传呼机和按键电话被扔进垃圾桶,而电话亭早已被拆除。酸菜缸已经很少被看见,也没人会在房前屋后堆积成山的白菜了。
白菜,作为许多代北方人不可或缺的蔬菜(说成食物里的精神支柱也无不可)也必将渐渐失去它的唯一性和不可替代性,被更加丰富多元的食物所取代。白菜也许就在未来的某一天,也会走上神坛,被叫做胶菜的卖到水果店里。脱离了群众,远离了生活,那还叫平凡吗?
好在,到目前为止,白菜还没有失去它的本色,还是市场上最普通最低贱的蔬菜。人人都可以去欺负它,侮辱它,践踏它,但绝大多数人都还离不开它。北方人冬天餐桌上可以没有奶油生菜,没有竹笋,没有花椰菜,但绝不能没有白菜,就像不能没有空气一样。
所以,看到大爷大妈,以及像我一样的他们后代在超市肆无忌惮的掰白菜的时候,请收起您的神之蔑视,不要嘲笑,不要鄙视,而是要赞许,心存感激,感激这颗白菜让你看到,这世界是多么真实,多么平凡,多么生机勃勃。
平淡的白菜里,细细咀嚼,能品尝出百般滋味,那叫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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