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我出生的时候，是数九寒天的冬至。

娘说，生我的那一天，真是冷，屋檐上挂满长长的冰溜子。那个夜晚真长啊，奶奶好不容易积攒的一堆柴火，愣是烤完了。奶奶说，这孩子生于冬至，天儿这么冷，瞧这睫毛如扇子一般，长大了定是个不饶人的妮儿。

日子一天天的过，我并不闹人，很乖巧，很安静。我上边已有一个哥哥，常常借着我的名义向娘要奶吃，我吃不上，也不哭不闹，奶奶倒上一碗糖水，就可以让我安安静静的呆一上午。那时候日子都过得艰难，娘要为一家人的生计忙碌，无暇顾及我。只有奶奶带着我。

奶奶很疼我，她不嫌我是女孩，总是用她力所能及的能力呵护我，照顾我。给我做最好看的花棉袄，给我梳最漂亮的小辫子。不似我爷爷，从不拿正眼瞧我，更不轻易抱我。他虽然是教书育人的先生，可他不喜欢女孩，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给我哥哥。

奶奶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嫁给我爷爷之前，没下过楼，都在楼上做女红，虽不识字，但从不大声说话，不管我和哥哥多淘气，从不呵斥我们。夜晚搂我入睡的时候，总是讲她以前在娘家的那些生活，她和那些兄弟姊妹之间的趣事。尽管知道我听不懂，可她愿意跟我说。我知道奶奶是想家、想娘了。

那个时候的社会还是很封建，奶奶嫁过来，婆家很少让她回娘家去。爷爷家境比不得奶奶，嫁过来之后什么活都得做，一切都是从头学起，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却从不言语，总是用她羸弱的身体扛着。

记忆中，奶奶的皮肤很白，身影清瘦，若生于这个时代也算是美人吧。可那个时候是要靠体力吃饭的，所以，奶奶受的苦比平常人要多得多。她的小脚裹得像个瘦粽子，还没我的巴掌长。奶奶每天都用她这双三寸金莲忙里忙外，很少有闲着的时候。每晚，她脱下长长的裹脚布，脚底便布满了血泡，我不敢看，奶奶就捂着我的眼说，妮，不怕，奶奶给你讲故事啊。可我转过身的时候，常常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我知道那是奶奶的眼泪，那时候的每个夜晚，总是听见奶奶掉落的眼泪，落在地上，如炎炎炎夏日的一场急雨，倏忽就不见了。她从不让我看见，面对我，总是露出安静温暖的笑。

听奶奶说，她嫁过来六年，才生我爹。因爷爷是独子，爷爷的爹娘早已等不及了，用几斗粮食换了个丫头做二房。奶奶的心很疼，但没有力气反抗，只是愈加沉默了。想娘的时候就望着月亮流眼泪。那丫头过来的第二年，奶奶便怀了我爹，直到生下我爹，她的肚子也没见动静。爷爷家有后了，便不再对那个丫头上心，后来怕多张嘴，便打发走了。走的时候，奶奶偷偷的塞了好些私房钱给她，说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再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她是哭着走的，奶奶也是哭着送的。奶奶说到这段的时候，常常叹着气说，也不知道那丫头过得怎么样了，找没找到好人家。

奶奶的手巧，给我爹做的衣服鞋帽常常被人赞叹不已。那时候每当她抱着我爹出去，都受很多人围观，夸奶奶的花样新颖，手工精致。爹是奶奶的命根子，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那个时候奶奶虽然累些，但日子还好过，最少不愁吃喝。可有一天，wg运动来了，把爷爷奶奶家都划为地主。爷爷的爹娘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钱，都被红卫兵抢走了。爷爷的爹娘心疼得痴了，第二年便双双撒手西去。剩下奶奶独立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因为爷爷受不了那样的打击，天天用仅有的一点钱换酒喝，啥事都不管。我爹那时候正在连云港读化工学校，也被赶回了家。一家人什么都没有，因为成分不好，连土地都难以分上，只有靠奶奶帮别人做针线活来维持生活。奶奶说，多穷多累我都不怕，最怕被人瞧不起，遭人白眼的日子，真是不好过啊。

后来爹忍不下去了，带着娘和我们兄妹俩，去了新疆。留下爷爷奶奶在家。那时候的新疆还被内地人称为荒蛮之地。奶奶在家不知道她的儿孙们受了多少委屈，也常常想念我们，眼泪流的更多了。她的眼疾就是那时候落下的，不能见风见光，见了便泪流不止。

后来社会环境逐渐走入正轨，我爹带着我们返回了老家，奶奶抱着我们边亲边流泪。每天都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吃的，不知道怎样来弥补这么些年她不在我们身边的亏欠。

那时候爹已被安排了工作，在镇里任很重要的职位，许多人找我爹帮忙。也有好多是那时候瞧不起我们、欺负我们的人，我爹有时候生气，不愿意帮他们。可我奶奶说，谁都有落难的时候，能帮就帮一把，我们在人间所做的事，都有老天瞧着，还是好人有好报。

我奶奶就是这样，我们家落难的时候，都是把脊背挺得直直的，对任何人说话，从不曾低声下气过。我们家风光的时候，更不趾高气扬，所以她在老家一直都是最受人尊重的。

奶奶是活到八十九岁，没有受过任何病痛的折磨，安详的离开这个尘世的。奶奶去世的那年，是过了冬至，漫天飞雪飘舞着，一村子的人都来送她。我知道，奶奶是想陪我过完那个生日再走。那一段日子，好长时间我听不得别人家办丧事吹哀乐的声音，每每听见，都忍不住泪落如雨。也看不得像她那个年龄段的老人，每每看见，都是别过脸去。心里想她想得好疼。

奶奶陪伴我的时间最长，我结婚后，她几乎都是在我们家生活。奶奶一辈子爱美，总是用自己的巧手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用她的巧手把身边的家人装扮得干净亮丽。我的宝心小时候穿的棉衣全都是她给做的。那些衣服，到现在都算是工艺品了。商场里所有的衣服，都比不上她做得美。

如今，奶奶离开我已经二十三年了。这么多年来，我从不敢落笔写她，我知道我清浅的笔描述不了她对我万分之一的好。所以，每每到了冬至，我的心里都是既疼着且又暖暖的。

想她的时候，就望着天边的一弯素月，在心里默默为她祈福，希望我的奶奶在另一个世界不再落泪，不再受苦。

我相信，奶奶在天堂定是含着笑瞧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