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中这样称赞苏轼:“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瘾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可是这些也许还不足以勾绘出苏东坡的全貌。我若说一提到苏东坡,在中国总会引起人亲切敬佩的微笑,也许这话最能概括苏东坡的一切了。”
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遭遇了“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初到黄州,经济上极为拮据,精神上也相当孤寂,“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答李端叔书一首》)。“有书与之亦不答”,这是怎样的悲凉,苏轼原本是一个喜欢结交朋友的人,渐渐地,生性耿直的苏轼认识到人心的叵测,他更愿意与黄州的山水对话,与江上的清风明月对话,他渐渐明白只有尽情地享受自然美景,才能够长久地拥有清风明月。于是就有了这一首《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xìng)交横(héng),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初读这篇游记,很多人都会对惊叹于苏东坡写景的神来之笔。“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其实细读文章,我们还有很多发现。
一、这是苏轼众多夜游作品中唯一直接命名为“夜游”的游记,标题开宗明义,交待了时间、地点和内容。单从标题上来讲就是一篇很好的游记范文。
二、既然是“夜游”,又在远离喧嚣的寺院中,一定离不开如水的月光。第一句交代“夜游”的起因,一切皆因有“月”。从“解衣欲睡”到“欣然起行”,可见今晚的“夜游”是率性而为,“欣然”不难看出苏轼今晚的兴致很高。良月佳夜,一定要与人共赏,这符合苏东坡的个性,不管是前、后《赤壁赋》还是《石钟山记》,都可以寻见东坡友人的身影。可是找谁呢?
苏轼很有点悲天悯人的情怀,他立刻想到了这一年刚刚被贬至黄州暂居在承天寺的张怀民。苏轼的弟弟苏辙曾经这样评价张怀民:心地坦然,不把迁谪放在心上,公务之余,以山水怡情悦性,处逆境而无悲戚之容。这个“遂”字很妙,东坡苏东坡正是因为想到张怀民也是位不庸俗的同道中人,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张怀民。更妙的是,张怀民“亦未寝”,苏轼当然是惊喜万分,没想到张怀民也没有入睡,大概也是月亮惹的祸。苏轼和张怀民说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因为此时的苏轼已经不是四年前的苏轼了。怀民一见苏轼,说了句“你看你看月亮的脸”,两人相视一笑,于是“相与步于中庭”。
三、经历了“乌台诗案”的苏轼,言行更为谨慎,所以整篇游记只有85字,写景的也只有一句:“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看上去是在写如水的月光和竹柏的影子,可今天读起来更像是在写世事变迁。世事浮沉有谁能看得清?居庙堂之高能为国家效力固然是好,可如今被贬黄州,事已至此,苏轼明白只有享受当下的俗世才是超越痛苦的良药。与自然万物相比,人生何其短暂,个人的痛苦又是多么渺小,无论人生际遇多么不同,在人生归途上很难有人超脱。如何做到永恒,其实苏轼早就看破:人生浮华辟如朝露,就如这庭下积水一般,终究是虚幻一场。此时的苏东坡内心平静坦然,黄州在他心中已经成为他的福地和故乡,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朝廷他去不得也不想去,不免生出些许感慨:人生处处皆江南,也处处皆风景,只是少了像我和张怀民这样拥有闲适心情的人罢了。
整篇游记集叙事、描写和议论为一体,相得益彰,层层推进,颇值得反复推敲咀嚼。古人云:文如其人。千百年来,对苏轼及其作品的研究一直没有间断,正如林语堂先生所说,每个人眼里的苏轼,加起来都“不足以道出苏东坡的全部”。而今人再读这篇《记承天寺夜游》,怕也不能琢磨透这其中滋味。
今夜有月,亦有竹柏,只是少了闲人苏子瞻罢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