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亮起来的时候,他在等公交车。
雨下得仿佛更稠密了,冰冷的水汽从四面八方不断往衣服里钻。他站在公交站牌蓬下,旁边矗着路灯。雨中的灯光格外柔和,一柱温柔的白光扑向地面,在这束光柱中雨水似千万根连续不断的小银针,它们直直扎向大地,急促而又带点迫不及待的意味。越过路灯再往上看便是黑沉的天空,那黑里显着脏,又有点发蓝。
天还没黑透吗?他百无聊赖地想,把外套的拉链拉到下巴,一手插进裤兜,一手仍擎着手机——惯有的潇洒姿态,慢慢地,注意力也集中到手机上了。
许是下雨天的缘故,路上行人极少,连车辆都减少了大半,偶尔会有一辆车驶来,轮胎挤压雨地,“刺啦刺啦”溅起几簇水花,然后远远驶去。站牌下也只有零星三五个人在等车,公交车今晚来得格外慢,车与车到站的间隔时间格外长。不过大家都还算耐心地在等着,没有抱怨,没有焦急,每个人都在站牌下安静地站着看手机,或者只是站着,呆呆地盯着马路对面店铺流光溢彩的灯圈。
手机里推送了一条“暴雨黄色预警”的天气预报,他漫不经心地划了过去。
公交车来了,他抬眼扫了一眼,继续低头盯着手机。
车站又静下来。他仍站在原地,手机微弱的光芒反射在他脸上,映得鼻子和嘴巴一片白。
“嗨。”
他蓦地抬头,却见她朝他微笑。
借着路灯的光,他看清楚了她。
公交站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人呢?
不过,眼熟,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好巧,你也在这里等车。”
她又笑着说,他注意到她的两颗小虎牙。
这笑唤起了他的记忆。一瞬间,她的音容笑貌全部涌进大脑。他知道自己见过她,不,不仅见过,他认识她,甚至曾经跟她相当熟悉。他想要开口打个招呼,却在头脑中搜索不出她的名字。
车站只有四个人了,那两个人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小雨依旧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落在站牌顶棚上“唰唰”一片响。水珠从顶棚边檐滴下来,在路灯多余的光亮中一滴一滴地滴到地面水洼里。
他与她面对面站着。
他真的不记得她叫什么。
“不记得我了?”她依旧微笑,语气有点调皮。
“额……”看着眼熟,他心里酝酿着这话,却又咽了下去。
“真忘啦……贵人多忘事啊。刚才我隔着老远就认出是你,之前总是你先看见我的,你总是先过来跟我打招呼。”
他笑得有点尴尬,身上微微出了点汗。他把外套的拉链拉到脖子处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亲近感,几乎是下意识地,几乎在一秒之内。我认识她,他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情感本能越过大脑产生反应,身体突然开始不可察觉地开始战栗。
“哦,你可能都忘了。”她的语气依旧轻松,仿佛没有因为被人忘记而心生丝毫不满。
他继续微笑,只是除了尴尬之外又添了点歉意,他觉得自己笑得脸部肌肉都有点僵硬了,却又不敢伸手拍一拍。
她侧头一看:“车来啦,我先走啦,拜拜。”
公交车堪堪停在他们面前,她抬步走向车里。
公交车开走了,他仍站在原地,有点怔忡。她走了,像从没来过。奇怪的是,他怎么就不记得她的名字呢?
他与她之间没有隔着漫长的岁月,否则那亲近感不会如此强烈、新鲜。她不是故人,她是自己生活中正在经历的人,然而这场经历还没结束他就忘了她。就像看电影,还没看到结局他便中途离场。那声还没说出的告别就是最后的结局,然而他真的不记得她了。
刚才那路车是多少来着?38?自己可不就在等38吗?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感到自己脑子里有点什么东西正在小小地爆炸,对她的亲近感犹在,而且越来越强烈,那些曾经共历的情景正在渐渐清晰、立体,他感到真实,这个人是真实的,那些过去的画面是真实的。但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不真实感,他对一个忘记了名字的陌生女人产生了真实的回忆,这荒诞而滑稽的感觉让他难以言说,而心里又掀起层层波浪,久久无法平静。
再等下一趟38吧,他怏怏地想。
手机不知什么时候被装进兜里了,他也无心再看手机。他又把外套的拉链拉到下巴处,缩着脖子,两手插进裤兜,呆呆看着马路对面店铺招牌五颜六色的光圈,在濛濛细雨中那光圈仿佛转得更起劲了,一闪,一亮,一动,一圈圈不知疲倦地转呀转。
雨继续下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趋势,也没有转成暴雨的模样。路灯的光直直扑下来,他站的一角沐浴在白蒙蒙的光中。
那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整个公交站就剩下了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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