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乡人对于一座小县城的认知是很贫乏、很静态的，有本地户口但不常居住于此的人也是如此。不熟悉开平的人会认为开平就等于开平碉楼，不熟悉泮村的人会认为泮村就等于红线女的祖籍，或者等于泮村舞灯会。
今年的正月十三，恰好是泮村三年一度的舞灯会，这给了我一次重新了解泮村的机会，重新去认知乡村复杂的一面——残破与美丽，无知与淳朴……
从舞灯会的安保措施便可以看出人们对它的重视。当天泮村周边道路封闭，不许外来人驾车进入村落。政府还调配了很多警力维持秩序。我们从国道驶入乡间小道时，姐夫向设闸的人报上“龙行村人”方可放行。看着闸门缓缓打开，车辆驶入阡陌，我们便从城市的冷清进入了泮村的热闹。是的，唯有在过年的时候，农村才能扳回一城，重获大家的关注。
其实泮村不是一个村，算是开平的一个小乡镇，包含了四十八个自然村。因此舞灯会要舞上一整天。早上十点左右，我们到达乡下龙行村。此时村落里已经人声杂沓，语笑喧阗。村落的建筑还保持着民国的样式——瓦屋栉比，青砖黛瓦，飞檐雕窗，只是苔藓密布，日渐斑驳。早年，邝氏族人大多出外谋生，侨居海外。如今衣锦还乡，有的花几万给村里捐赠长龙，有龙是村里富裕的象征。不然迎灯时还要去隔壁村借龙来舞，实在上不了台面；有的给族里的老屋装修成两层的小平房。当然，所有的族人都会尽一份力捐钱资助舞灯会，名单都写在长长的红榜上呢！
起灯仪式在早晨已经悄然展开，只不过不在龙行村。但我们也要忙活。按照传统的习俗，回乡的邝氏族人要在老屋吃一顿午饭。没有老屋的人自是不行，所以老屋是根，无论在何处打拼奋斗，老屋都不能卖掉。婶婶在准备着祭祀和午饭。因着这地偏僻，手机没信号。我得了闲便问起了这老屋的由来。
“别看这屋子大啊，以前可是容纳了几族里一起住的。到了你叔叔那辈都外出谋生，有了钱，就去城里住。这屋具体多少年了，我可不知道，这老屋年纪比我大！”
婶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参观着房内落满灰尘的红漆大架床和铜镜梳妆台，不禁感叹旧物的精致。婶婶却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年小偷进来把小物件都偷走了。但凡家里有雕花窗户的也被卸走了，也就只剩下这些搬不走的留在老屋了。”
“村里就没人管吗？”我惊讶极了。
“现在村里就是个空村，大多是些老人守在这里。老屋的门也只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小偷就更加猖狂了。”
今日的主角——花灯
等待迎灯的长龙，有龙是村里富裕，族人团结的象征
午后，村里的人纷纷走到晒场准备迎灯仪式。按习俗，这天会有三个花灯游遍泮村。花灯到时，村民要舞龙迎花灯，盛况非凡。此时花灯还在阡陌间游走，远没到龙行村。难得归乡的邝氏族人们便趁此机会联络感情。叔叔婶婶们跟宗亲们闲聊的时候，一位西装革履头发灰白的男人走过来，向我们寒暄。婶婶说这是大伯公，刚从美国回来。我打了声招呼，注意到他手里拿了一大叠红包，见人便发。
不远处鞭炮齐鸣，我凑过去一看，原来是大家舞狮助兴。只不过，这狮子，是头醉狮子。一中年男子敲着锣鼓耐心教导：“你要踩准鼓点！”
“不是这样，起势要迅猛有力。”
“哎呀，马步要稳！”
“不对，最后落下来的时候要动动狮子的眼帘！”
围观的人群看得饶有兴致，狮子里的人却钻出了狮头，长叹一声：“不行啊，太累了！”
敲锣鼓的中年男子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会舞狮了！”
我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手臂却被人拉住。回头一看，是堂哥！他穿着蓝色的旧厂服，头发凌乱。将我拉出人群后，他问道：“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堂哥从小就很疼爱我，此时见到我喜出望外。
“刚回来不久。”
“等下哥请你吃饭，下次要见面就难喽。”堂哥前几年就在准备移民加拿大的事情，现在应该是有了着落。
“哥决定好什么时候去加拿大了吗？”我问道。
“今年年底就要过去了。多伦多可真冷啊！”堂哥感叹道。
“那祝堂哥一切都顺顺利利的，在加拿大前程似锦。”觉察到堂哥的伤感，我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
“哪还有什么前程啊！我不会英文，也没有什么文化，去到那里也只能在唐人街打工，连能交流的家人朋友都没几个。我这一辈子算是毁了。”堂哥拿出打火机点燃了香烟，吸了一口，再缓缓地将云雾吐出来，将远处的鞭炮声隔离开来。
我们沉默了一会，堂哥语重心长道：“妹，你在大学要好好用功。不要像你堂嫂，学个雅思死活学不下去。”
远处的热闹已经不属于我们了。我问道：“那哥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移民过去？广东的发展机会也很多。开平不行，还有广州。”
堂哥徐徐吐出嘴里的烟雾：“加拿大工资高，福利好。那边的天空都比这边蓝。我这也是为了儿子着想。他还小，去到那里适应快。”
我内心像搁了一个秤砣一样沉重，想反驳，最终还是放弃了。他们那一代的人受文化视野和思想高度的限制，总是会有些偏见。当下我也明白了，乡村也是一座围城，城内的人拼了命地想出去，早已搬到城外的人却心心念念着城内的人和事。
在田间阡陌游走的长龙
族人们在晒场等待花灯到来
村口的锣鼓声鞭炮声更加喧嚣。我想应该是花灯到了，便赶过去看舞龙迎灯的盛况。长长的队伍缓缓走来，领头人以罗伞彩旗开路，八九人团团围着花灯前行。后面几十人舞长龙追随着花灯。村民们争先去当舞龙的人，据说在花灯舞龙下游走能给一年带来好运气。不过我可不敢过去，因为几大箩筐的鞭炮齐鸣，震耳欲聋。鞭炮燃烧过后的红色纸屑铺满了晒场的水泥地。此时的泮村是热闹的，繁华的。
舞龙绕着花灯转了几圈之后，人们便扛着花灯往下一个村走去。村民们意犹未尽，拿着手机、单反跟随着大队伍走。村与村之间有一大片农田，走在其间可以真正感受到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乐趣。下一个村是金龙里，也叫牛口村，这个村的舞灯仪式有点特别。为避“送灯送龙入牛口”之忌，巨大的花灯要绕道而行，淌水而过，翻墙而入，颇有点“飞檐走壁，凌波微步”的武林意味。
我生性淡然，也不赶着去看舞灯，便落在了队伍的后面。前面有位头发斑白的老爷爷，穿着上世纪六十年代流行的蓝色军装，佝偻着背脊，一路小跑着赶去看热闹。可能走得急了，老爷爷失去平衡摔倒在路上，引得后面村民的惊呼。
婶婶拉住我，低声说道：“千万不要去扶，万一讹上你就洗不清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后面几位中年妇女急忙跑上前扶起趴在地上的老爷爷，递上纸巾擦干爷爷脸上磨出的血迹，关切地说道：“阿伯，你年纪大了可不能再像年轻人那样乱跑了，小心身体。”只见那爷爷呆呆地点了点头，还没从意外中缓过来。那几位中年妇女便嬉笑着走开了，赶去抢个好位置观赏舞灯。泮村远离城市，也远离了复杂的算计。这里的人想法简单，心地也很善良。
舞灯会现场人山人海
舞龙迎灯
淌水舞龙
“飞檐走壁”
鞭炮铺满空地
夜幕降临，打灯仪式结束后，泮村三年一度的舞灯会便落下了帷幕。此时的泮村恢复了幽静，像个慈爱的老人目送着族人们离去，自己还坚守在这片土地上。只有地上遍布的鞭炮纸屑和废弃垃圾还能证明这个小乡村白天容纳了数量惊人的家人及慕名而来的客人。我心里有些许落寞，又庆幸泮村的舞灯会入选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让这个美丽淳朴的乡村时常回到人们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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