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夏天
南方小城的夏天是粘糊糊,汗津津的。
从墨尔本高远明丽的秋末奔赴家乡日渐葱郁湿热的夏初,回归的只是已经在这漫长旅途中疲惫不堪的身躯。灵魂,随着飞机在空中划出的弧线,有些无处安放的惶恐。
一年被分割成了凌乱的四季,要么从冬到夏,要么从春到秋,每一次的往返都像一场穿越,穿越时空,也穿越心灵。
小城那年的夏天热得异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天气预报所显示的温度都是38到39摄氏度。但是,哪怕温度再高,也没有人因此可以躲在家中避暑,温度对于绝大多数地区绝大部份的中国人来说,是自己必须想方设法解决的问题,反正不能耽误工作,所谓的人命关天,所谓的人文关怀,似乎只有在发生重大灾难时才会被挂在嘴边。这与澳洲政府规定的35度以上大家都不要再出门上班大相径庭。
小城的生活热闹而又随性。清晨出门,汽车行驶在路上,最累的不是四个轮胎,是喇叭,从发动引擎到偃旗息火,喇叭都随时处于高度亢奋状态。我家小区的正门正对着一条马路,马路的坡度挺大,来往车辆很多,又时常有大型车辆经过,于是,这个路段的喇叭便叫得特别欢。回国的第一个晚上是被惊醒的,几个月没听到清脆嘹亮的喇叭声,以及由喇叭声引起的邻家的犬吠声,竟然在惊醒之余心怀暖意,因为这也是乡愁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澳洲,我好几个月都处在闲散状态的耳朵便瞬间恢复正常听力,那是“车声人声狗叫声,声声入耳。”
不适应都是暂时的,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是由故乡特有的元素组成,比如某些金属物质的超标。日久天长,它们的存在已然合理,并没有给我们带来什么不适,相反,带着这一身的超标物质,我们无论走到世界的哪个角落,都可以生活得更加安全无忧。而我的习性也是在这片土地上养成的,都带着家乡的logo,像糟菜粉干橄榄一样,可以让自己人一眼认出。
这样的推断成立于我对垃圾的处理上。澳洲的垃圾有严格的分类,绝不可以乱扔。刚回国,对所有的垃圾都一并扔入一个桶内有些不忍下手,但所有的人都这样,我如何搞特殊?没几天,我便找回从前的感觉,随手一扔,完全没有其他考虑。不仅如此,对于街头巷街经常偶遇的垃圾便也大度包容了。
政府部门对高温熟视无睹却对刮风下雨噤若寒蝉,这其中的缘由小城妇孺皆知。听一个异地的朋友说,他们那曾经发生过一场重大的森林火灾,政府从此加大了对森林的监管,哪怕是下大雨都要安排人员上山巡逻,用领导的话说,你凭什么说下雨就不会发生火灾?于是,在那年月,他们曾在大雨天上山护林防火。
我们不防火,我们防水。但自从那场特大洪灾之后,家乡的溪水便日渐干涸了,曾被冲垮的护城堤坝以及桥梁一座座被修复,还立碑用以铭记那万众一心的时刻。各种可能导致洪水的因素都被政府用铁腕一一排除,小城,重又步入百年来一贯的慵懒与安逸。
曾经在炎热的夏天我们经常盼望能来场台风解救,现在,我们嘴上不敢说,心里也还是渴望的,因为,酷暑难耐!而酷暑下,是没有政府的巡逻车满大街地叫你哪凉快呆哪去,毕竟,“热死了”只是口头上说说,偶尔有人真因中暑丧命,那是个人行为,与政府无关。
整个夏天,我都在空调房里耗着,或许是因为天气的原因,整个人显得心急火燎。原本这样的天我也是要在我的工作岗位上挥汗如雨的,在热气蒸腾的教室里闻着来自孩子身上的各种味道,看着吊在头顶上的四台吊扇中暑似的无力旋转……这是我曾经持续播放了十八年的镜头,像停电一般突然中断的画面,难免让人有失落感,虽然那画风已经熟稔于心,而且再也看不出什么新意。用校长曾经在会议上的一句话说:如果没什么变故,我们应该就这样一起慢慢变老了……
这是我曾经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
谁知,我在那个夏末秋初改变了自己的浪漫史。
游离于,季节之外父亲的冬天
墨尔本那年的冬天,风大,雨多。
父亲来墨尔本的一个月时间里,大多数都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四下倒伏的花草树木,听着狂风凌厉的叫嚣以及大雨倾盆时的歇斯底里。这时候,他便会说,这地方气候这么差,不如咱的家乡好。
他想家,确切地说是想我母亲。
父亲来墨尔本的第一个清晨。晨曦微露,那一抺淡淡的霞光任性地从窗户的罅隙中钻了进来。睡眼朦胧中,我听到了来自客厅悉悉索索地脚步声。以为是谁去上厕所,便毫不在意地又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而适才一直游离在梦中的脚步声也在一阵阵乌鸦的啼鸣中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是父亲!”我反应过来。
打开房门,果见父亲穿着单薄的内衣裤,绞着双手在客厅来回踱步。一见我出来便迫不及待地问:“你妈妈呢?我一大早起床就没见到她,她去哪了?”眼神里满是焦虑。我的心抽搐了一下,一时竟有些语塞,我望着我的父亲,如实告诉他:“爸,我们现在在澳洲,妈妈她没来,她在中国。”
“我在澳洲,我在澳洲……”他嘴里嘟囔着,用手敲着自己的脑袋,似乎想把自己在一夜间不小心丢失的记忆找回来。
“爸,你再去睡会,这两天长途飞行,旅途劳顿太累了,好好睡一觉你就会想起自己在哪了。”此刻的他有些垂头丧气,转身离去的背影无限的萧索。
“呯”地一声,他关上了房门。
弟弟告诉我,昨晚半夜老爸就在找老妈了,他一直在问:为什么这么迟了你妈妈还不回来?
说到这里,我们姐弟俩面面相觑。
一直以来,父亲都是个安静的人。他一辈子都安静地守着自己工作生活的一隅兢兢业业。
然而,墨尔本的安静却让他坐立不安。才到墨村第二天他就吵着要回家。此时此刻,他挂在嘴边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的母亲。
“你妈的身体不好,我怕她一个人没办法,还要带诺诺,我还是回去吧。”“我怕她回乡下又闲不住,又到菜园子里瞎忙,我还是回去吧。”他像孩子一样找了许多的借口想让我们放他回家,面对他的借口,我们百感交集。
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占据他的整个心房的?从他把坚持了几十年的工作放下的那一天?从他感觉到自己的记忆力渐渐衰退的那一天?抑或是从他独自踏上去往异国他乡的旅途的那一天?一切皆有可能,一切都不得而知。
刚来墨尔本的前几天,他经常忘了自己的房间,经常忘了自己在哪,却始终没有忘记每天给母亲打电话。
这个原本安静的人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中,经历着一段不安静的心路历程。
听父亲讲曾经,都是片段,这些经由他的大脑和思维筛选的片段里,有他主观和客观的生活态度。
小时候的父亲是伟岸的。这种“伟岸”在孩子的眼里并不代表他会有多少的丰功伟绩,或许,更多的是由他的不苟言笑和严肃面庞而产生的错觉并由此下的错误定义。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在最初的时候或许成功过,但他的小农意识却牢牢地捆绑住了他的手脚,最终制约了他的发展。他却没有真正认识到。
从炙热夏季穿越至严寒冬季的他显然没有办法适应。
回国之前,父亲在我的窗前种下了一排美丽的马格利特菊花,随着冬天结束春天开始,那一排花都开放了,春日暖阳照耀下的窗台显得格外美丽。
游离于,季节之外我的秋天
父亲又回到了本该属于他的季节。而我也是要回去面对那个本该有收获的季节。
在秋天,我两手空空。两手空空的我,才开始反思被错过的其他季节,才恍然明白那些被虚度的时光。秋天是不需要梦的。秋天本身即是其他季节的梦。关于收获,最直接的方式便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劳动者把自己的希翼植入大地的腹部,热切期待她孕育出新的茁壮的生命。土地从来没有辜负过勤劳的人们,她总会在该收获的时节交出让劳动者满意的结果。一切显得那么顺理成章,面对神圣的土地,你只要真心实意地耕耘,她都会给你最好的回报。
除了农民收获农作物,渔民收获鱼满仓,畜牧者收获牛羊满山坡,工人建起城市桥梁这些有形的收获外,还有许多看不见的耕耘也在产生结果:教师的桃李满天下,医生的救死扶伤,公务员的为人民服务,科学家的研究发现……各行各业的人们都在默默地努力,辛勤地耕耘,他们也都在等待着收获。
然而,于我而言,既不是农人也不再是教师的我在等待什么样的收获呢?我的朋友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郭郭老师,你说写书法有什么用呢?既不能赚钱还大量耗费时间精力和金钱,你如此投入的去做,有意义吗?”“有意义吗?”我也曾如此自问道。一种和收获利益无关的耕耘与付出,是否真的是浪费生命?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没有过多的犹豫和疑虑,我望着满脸狐疑的她,给出了我坚定的答案:“我收获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宁静,这是在浮华世界里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在我看来,世间所有伟大的力量都是无言的,比如山河湖海,比如蓝天大地,比如花草树木,比如飞鸟虫鱼,而世间那所谓的多元的声音,在我听来,都是聒噪。
有些收获,是与秋天无关的;有些成长,是与季节无关的……他们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暗自葳蕤、疯长,他们自己就是自己的阳光和雨露。一个没有了眼睛的残疾人,她比正常人看得更透彻,她的腿无法走遍世界,而她却用超乎常人的毅力为自己和家人撑起了一个光明的未来,她用自己的努力实现了自身的价值。她说,她最大的收获是把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关爱与帮助一分不少地回馈给了社会大众。这样的收获值得我去仰望。
我所以为的成功,关键在于一个人对自己的肉身和精神的主导程度。无力闯出一条新路,却又不愿走别人走过的路,我曾在原地徘徊了这么多年。以后的路,还要这样走下去吗?我问自己。
一个虚度了春天的人,要用如何的心态去独自面对秋天?
游离于,季节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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