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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秃子的自白

一个秃子的自白

作者: 灯下鼠 | 来源:发表于2020-01-20 14:13 被阅读0次

    秃的经历

    我秃于 1999 年,至 2009 年将电动推子的卡尺那最后2毫米归零,从此彻底光头,其间历时共计 10 年。

    为什么我要回忆秃头的经历,甚至要做一番自白? 起因是几天前的一场聚会,在座有几位老兄,都是刚刚开始脱发,讨论起脱发来,个顶个忧心忡忡,很苦恼很伤心。而这几位老兄都已年届五十。

    真你娘的矫情, 我心里暗骂。 那几位五十老哥一边聊,时不时看我一眼,笑嘻嘻的,那意思要我也发表意见。

    “有头发当然好,其实秃头也不错,就是半秃不秃最恶心。” 我也笑嘻嘻的,顶着锃亮的光头,出口就是恶意。

    1999 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与一位兄弟在西三旗溜达,实在百无聊赖,便进了一家洗头房。当时的街道治理颇为宽松,洗头房里什么都能干,经营品类极大丰富,远胜今日,虽然那时离小康尚有20年。

    但我俩有贼心没贼胆,也没那贼钱。进了洗头房,也只能洗洗头。

    洗头的姑娘一边抓挠我的头皮,一把叹息:“Oh,my dear lord,你这头发一大把一大把的掉啊。”

    我听了,年轻的心中充满忧愁,仿佛心里堵上了暖瓶塞,又像胸口压上了大石头,沉甸甸的。 这种感觉很好辨认,在大学里考试不及格挂科时也有过。

    我真想怒斥姑娘:“收回你说的话。” 

    然而姑娘没有察觉出我的心理活动,她毫不畏惧,继续评论:“多好的头发,又软又黑,怕是很快就要掉光了,真可惜。”

    日! 我都没有怒斥她的勇气了。忧愁浸泡了我。

    这种忧愁,陪伴了我5年。每当早上起床,看到枕头上那几十根落发,横七竖八几乎搭成鸟窝状,我便要忧愁个十秒钟。

    还记得有一个晚上,与朋友饭局,那时我刚脱发2年,头上依然完整,只是顶心略有稀疏。当时,众人杯筹交错,侃侃而谈,我无聊至极,便用手梳理头发,拢一次指间便是一丛。我拢了一次又一次,一把把的头发如絮飘然而下,我越拔越上瘾,突然间生出一个念头:这帮孙子吹完牛逼,我能把自己薅成秃子。 我不是畏惧成为秃子吗? 那就让畏惧来的更猛烈些吧。

    自那晚之后,我的蜕变就完成了,我对自己是一个秃子的事实,已经做好前期准备了。

    秃的姿势

    对了,我只所谓自白,就是想说清一件事:对于秃头这件事,我是如何从忧愁、畏惧,到坦然面对的。其实说的直白些,就是作为一个秃子,如何无动于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

    有一位脱发前辈,一气之下,刮了光头。他的老师嘲笑他说:“你这是气急败坏。”

    对,脱发患者之所以刮光头,多数出于气急败坏,你大爷的,我让你掉,我给你丫刮干净了。

    然而,有些脱发患者,为何要左遮右拦,拆东墙补西墙呢? 我对这些同志,充满了敬意,他们不放弃,不抛弃,从不气急败坏,心中永远充满希望和光明,即便只剩一根头发,也要争取那飘柔洗发水群众演员的资格。他们在控制情绪,计划和执行上,都极端理性和冷酷,又勇气十足。

    不放弃、不抛弃

    我是真的不好意思,真的没有勇气这么做。

    我推演了一下场景,那些毒舌的观众看到莫言文西之发型,绝逼会这么想:“这人是个秃子,却又不甘心,好可怜好可笑。”

    然而,莫言、文西这样德高望重之辈,定然不是那么浅薄的,我猜测,他们是这么想的:“我是个秃子,但我并不气急败坏,相反,我认真遮掩,我知道毒舌的观众会嘲笑我的不甘心,然而,我并不在乎你们的嘲笑,我自横发向天笑。”

    一比较,高下立判,我们这些刮光头的人,气急败坏,很有些楞头小伙子的青皮气。而莫言、文西等前辈才是稳重如山的中老年代表。

    我期待,有一天我可以压制住心魔,摆脱气急败坏的轻浮气质,沉稳而又不动声色的站在镜前,用梳子或者手指,摆弄稀疏的那几根长发,从左至右或者从右至左,披在我那光秃如镜的头顶。

    真的,对于宰相来说,别说宰相了,就是县市级的政治家来说,都要有这样的境界和觉悟。若是因为头发稀疏便剃光头,那无疑是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现。必须用几根长发左遮右挡,哪怕遮掩看起来更丑,更惹人嘲笑,政治家也要忍辱负重,用发型表达:1. 在任何事上,我都会认真努力;2. 事情再糟,我都不会轻言放弃,象李鸿章一样做个裱糊匠;3. 我欢迎群众的嘲弄;

    当几根珍稀的长发,从秃顶上滑落,耷拉在中老年密布皱纹的眼角时,秃头的人生升华到了极点。

    曾经有一哥们,他专门研究人类变态行为学,是他曾经告诉我,有一种畸恋,叫恋老,就是喜欢搞老头儿。百度甚至还有恋老吧。说实在的,他是当学问介绍给我的,却引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受,一种恶心中夹杂着新奇的感受,仿佛看到了来自新几内亚的食人虫。

    然而,当他听说我要做秃子自白,他笑嘻嘻再次传授知识:世界上还存在一种畸恋,恋秃。

    我得坦白,我并没有为此感动,也没有欣幸秃子也有真爱,更没有受宠若惊。我感到愤怒和震惊! 他妈的,这帮变态的傻逼,是把我们秃子当猫狗撸吗?想想看,我们的一位秃子同志,斜靠在豪华的大床边,一个漂亮的女郎却满脸猥琐,猥亵的抚弄这同志的光头。我就一个字,我要报警了。

    那些对秃子的歧视和嘲弄,是多么珍贵啊!谢谢大家的歧视和嘲弄,你们没把秃子当玩物来盘,而是当成平等的人来看待,这才歧视我们。

    对的,歧视只发生在平等的人之间。我们要欢迎歧视。请有头发的各位,歧视我们秃子吧。

    秃的救赎

    如果我可以选择,在秃与非秃之间二选一,那我一定会选择非秃。然而,若是将环境变一下,世界上70亿人,60亿人都是秃子,只有10亿人非秃,那么我会怎么选择? 肯定是选择做个秃子了。

    对秃的排斥,对头发的热爱,只是为了随大流,与大众审美保持一致。Think Different 原则在这里行不通了。秃与非秃,在审美上并无先验的绝对真理。

    很多人问过我,你就没试过挽救一下脱发?电线杆上那么多莆田良医,你就没动心?

    我动过,在秃的初期阶段,我动过救赎的心思,也行动了。称不上遍访良医,也着实寻医觅药了一番。

    首先,我对中医还有那些偏方毫无兴趣。鲁迅说过:你要敢去看中医,我就打折你的腿。所以,我没用生姜擦头皮,没进章光101的店,没服用毒蛇泡酒,也没采阴补阳。

    其次,我简单读过西医对脱发的研究,其结论说遗传的脱溢性脱发并非绝症,是因为雄性激素太多,所以可以治的。治疗方案很简单,一句话:欲治脱发,挥刀自宫。

    保法止本是治疗前列腺炎的药,误打误撞可以治疗脱发,但副作用是性欲减退。

    我对保留性欲也并无太大兴趣,都是拖累,我们要做圣人的人,要什么性欲呢?于是,我欣然试了试保法止。真的很神奇,1个月就见效。一个女性朋友隔了两月见到我,特震惊:“是因为春天到了?你头发就长出来了?”

    按说我应该继续服用保法止,用性欲去换头发,其实是一举两得。去掉荷尔蒙的骚扰,省却麻烦,长出头发与大众审美保持一致,获得认同,岂不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说真的,我一直不理解有些男同胞对于阳痿或者性无能的自卑,why?

    同样都是欲望,如果没有食欲还可以存活,岂不是成仙? 而性欲消退,一样可以存活,不再受荷尔蒙的驱使,难道不是好事么?自卑痛苦什么啊?抱歉,在这件事上,我与大众审美和价值判断之间,隔着马里亚纳海沟。

    但我还是停止服用保法止,就在我头上的发喷薄而出的大好形势下,我放弃了。

    因为,我得了另一种慢性病,需要长期服药。我不假思索,就停了保法止,怕两种药一起用,别他妈挂了。我对头发无所谓,我对性欲无所谓,我对活着,还是有所谓的。

    我还曾经去北京三院挂过号,当时刚秃,心里焦灼,于是去医院挂号。那个科室在网站上说专科治疗脱发,科室的墙上,大幅海报讲着如何治疗脱发。我心说,噫,有救了。

    然而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排了半天队,进去见了真神,我一下子心凉透了,那医生仙风道骨,但已经半秃。他问道:“有什么不好?” 医生用词用语非常特殊,不说“坏”、“病”,而说“不好”。 我吱吱哎哎的说:“我脱发,有治吗?”

    医生大为惊讶,怔住了,完全没想到有人来看脱发。我觉得,如果我走进来说:“医生,我点一份鱼香肉丝。” 他可能也就这个样子。

    我更加羞愧,盯着他半秃的头顶,嗫嚅道:“我掉头发很厉害。”

    医生终于从震惊中醒悟过来,看得出,希波克拉底誓言在他的心头轰鸣了起来,他明白是他尽医生的神圣职责的时候了,哪怕面前这傻逼要点一份鱼香肉丝。

    他说:“剃光吧,剃光挺好的。” 

    “好的”,我一秒钟都没浪费,立刻答应,转身离开。最后说了句:“医生,鱼香肉丝我退了。”

    从此,我放弃了救赎之道。在肖申克的秃堡里完成了体制化(institutionalized)。

    秃子的身份认同

    自我身份的认同,在有些时候是一件麻烦事。认同自己是中国人,认同自己是男人,这都很容易。但认同自己是个傻逼,认同自己是河南人,这就不容易,要有极大的修养才能克服心魔,实现自我认同的大和谐。

    认同自己是秃子,也不容易。一个秃子的修养,也值得一本厚厚的书来讲述。

    时至今日,我已秃 10 年矣,仍会忘记秃子这个身份标签。 开会时,我会盯着某个脱发秃子的同志看,心里笑 “秃子真滑稽”,过了几秒才能醒悟过来 “我也是秃子,我也很滑稽”。

    接受秃子这个现实,其实很简单,其中的诀窍就是罗振宇所说的“时间的价值”,张磊也说“很少有人知道时间的价值”。 你秃了,然后为此忧愁苦恼,苦恼1年不够,苦恼2年,一般而言最多5年,就忘记了。时间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人脑中的情绪长期为一件事困扰,渐渐的,也就习惯了,那苦恼也就没了。

    还有更便捷的修习之道,如同禅宗的顿悟和净土的念佛号,都是方便法门。那就是有一个更大的苦恼来了,就压住了那肤浅的苦恼。比如我,生了别的慢性病,肉体有疼痛感,自然就忘记了秃的苦恼。秃,不疼不痒,这算什么苦恼?

    然而,他人即地狱。秃头如何过地狱这一关,才是最难的门槛。

    我稀里糊涂的也就过了这门槛,这其中,自然要感谢时间的作用,也要感谢我的天生慧根,根器上乘。不过,我只是小乘秃,自己秃的坦然自在,持戒忍辱举足轻重,做了个秃的自了汉,乃是罗汉果的秃。我对那些还在秃的苦恼中挣扎的同志,缺乏同情心,一点也没有计划去普渡他们,所以我算不上菩萨乘。

    对于莫言老师、文西老师这样的,毅然决然地用几根稀疏的长发遮盖头顶,在烦恼的人世间构造了一种别样的发型风景,视众生的嘲弄为无物,坦然接受且昭告天下自己的怯弱与苦恼挣扎,竖着中指呐喊 “我并未顿悟”,并不强扮罗汉的自了相,这是什么境界?

    这是金刚乘!

    我盼望在秃的修行道路上,巧干加苦干,再过十年,我能看齐莫言老师、文西老师,用稀疏的头发努力遮盖其实已经盖不住的头皮,博众生一个嘲弄、一个歧视。

    这就是一个秃子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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