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秃子

作者: 布衣赛子 | 来源:发表于2018-08-09 08:47 被阅读403次

    三秃子与我父亲同年同月生,人极憨厚。因为秃顶,又排老三,全村男女老少一概呼之“三秃子”。三秃子并不恼,憨憨地笑着。 

    三秃子祖上是地主,其父极聪明。那时婚姻讲究门当户对,还有一种说法叫“女子无才便是德”,三秃子的爷爷为他父亲应下了一门亲事。三秃子的父亲虽然不同意,可那时的婚姻是不能自主的。谁违抗了媒妁之约,父母之命是大逆不道的。当年三秃子母亲的陪嫁能够换得良田百亩,人却痴。结果生下的孩子,一个比一个傻。到三秃子时,已经傻得不能再傻了。三秃子的父亲从此郁郁寡欢,和三秃子母亲分床而居,并染上酗酒和赌博的习惯。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到土改时,三秃子父亲把家产几乎输净,只剩几亩薄田。我爷爷却没看那么远,因为便宜,几乎买下了三秃子家所有土地。结果划成分,三秃子家成了贫农,我家顶了地主的帽子。 

    那年代,读书参军婚姻都论成分。三秃子傻,我父亲成分高,两个人找对象都有困难。终于有一个地主的女儿愿意在三秃子和我父亲之间做出艰难选择。后来那个女孩成为我母亲。为此,三秃子视我父亲为仇,常年对我父亲视而不见,逢人就说我父亲抢了他的媳妇。 

    到我记事时,三秃子依然守着他郁郁寡欢的父亲和终年不见天日的母亲过日子。农忙季节,三秃子象上足弦的机器。天刚放亮,三秃子就抗起农具到田里直至午时。感觉饿了,随地坐下,打开干粮包,里面一般是一张玉米饼子和几个地瓜团子。吃完,喝几口水,继续劳作,直到天黑。如此日复一日,所以三秃子家的稼穑总是最早种上,最早归仓。这时,只要谁喊一声“三秃子,到我家帮几天忙吧”,三秃子总是有求必应,极爽快。但三秃子最喜欢到我家帮忙,然而我母亲却从没喊过他。那时父亲为养家糊口,在五百里外的城市做活,虽说离家不是很远,也很少回家。父亲曾说:回家一趟的路费,能为我和妹妹买很多的“钙奶饼干”。当时一筒钙奶饼干的价钱,我永远都不会忘,两毛九分钱。  

    记得三秃子第一次到我家时是中午,我和妹妹正为一个鸡蛋的所有权争得不可开交。

    “安婶儿……”三秃子辈份小,叫母亲婶。  

    “有什么事么?”母亲边问边把蛋清递给我,把蛋黄递给妹妹。  

    “安婶儿,俺帮你割麦子去吧。”三秃子低着头,并不瞧母亲一眼。  

    “我忙的过来呢。”母亲说。  

    “安叔又不在家,俺都替你犯愁哩。”三秃子还是低着头。  

    “不急的,真忙的过来。”母亲说,“吃饭了吗?坐下吃点吧。”  

    “俺吃过了。”三秃子说着却坐下了。  

    母亲找来筷子,递给三秃子。母亲站起又坐下,但还是站起来了。母亲走进里间,拿来一盒“午餐肉”。  

    “不许动我的东西!”我急了。这盒肉是父亲上次回来时捎给我的,说是等我过生日时才可以吃的。  

    “小孩子家,不懂规矩。”母亲瞅了我一眼。  

    母亲很费力的把肉打开,分成三份,给三秃子一份,我一份,母亲和妹妹共一份。母亲夹了一口,把剩余的给了妹妹。我很快把我的那份吃完,扭头往三秃子碗里看,他也吃完了,正磕巴嘴。我一直坚持认为这块午餐肉是我吃的天下最好的美味。二十年后,我在超市一次买下十合午餐肉,却一合都没吃完。  

    “安婶儿,俺先回去了。”三秃子说,“下午帮您收麦子去。”  

    “真的不用呢,你歇着吧。以后别‘安婶,安婶’地叫了,又不是本家。”母亲说。  

    “那哪成呢?祖宗的规矩,不能乱了辈分的。”三秃子说。  

    夏至前后的午后,骄阳似火。天空中确实没有一丝风,树叶一动不动,空气好象凝滞了。路边的野草,早已失去清晨的葳蕤,无精打采地垂着叶子。没有了那几只不知疲倦的蝉和路上行走的农人,这就是一个静止的世界。我和母亲妹妹走过林荫的大路,穿过田间的小路,来到地头。放眼望去,别人家的地里已经象三秃子的头一样光秃秃了,我家的麦田却金灿灿得孤独着。  

    三秃子已经割倒了一大片,估计出我家门就来了。地头背阴处放了一辆拖车,一个水桶,两把镰刀。  

    我问三秃子:“你带这么多镰刀干嘛?”  

    “事先磨好的,割麦时就不用磨了。”三秃子也有逻辑。  

    三秃子割小麦,可以说是一道风景。他黝黑的脸,光着膀子,脖子上搭一毛巾。上身分出清晰的深浅两种颜色,浅色象一个汗衫印在身上,深色如同他的脸。镰刀落处,麦子纷纷倒下。三秃子用腿和腹部把麦子夹起。只三镰刀,就割得一捆。割到地头,擦把脸,把头伸进桶里“咕咚咕咚”喝两口水,继续割。  

    我拿起镰刀,蹲在三秃子旁边割麦子。很快发现,三秃子每割十垄,我一垄还割不到头。顿时自信心受了打击,象个泻了气的皮球。扔下镰刀,和妹妹一块拣麦穗。  

    母亲在三秃子的帮助下,天黑时收完了麦子。三秃子分六车把麦子运到麦场,连夜打了。  

    第二天,母亲收拾好一盆干鱼,说我:“给闻新家送去。”  

    我问母亲:“谁是闻新?”  

    母亲说:“就是三秃子。以后你不准叫‘三秃子’了。如果不是闻新,二亩麦子单我们娘仨,不知要忙活几天呢。”  

    我答应了母亲,但背后还是喊他三秃子。早都喊顺口了。  

    我现在也不知道三秃子的学名是“闻新”还是“维新”亦或是“文心”,但这三个名字的任何一个,比起“建国”、“跃进”、“超英”、“卫东”……要好千百倍。就是这样一好名字,却在全村人一片“三秃子”声中淹没了。  

    据爷爷说,三秃子的父亲不但读过私塾,还学过西学。建国初期,政府聘请三秃子父亲做县一中校长,三秃子父亲拒绝了。可能放不下他的傻妻呆儿们。现在我想,很少有人能听到三秃子父亲说话的原因可能不仅是因为有了傻妻呆儿后的郁郁寡欢,或许还有内心的不屑。  

    从那以后,三秃子每到农忙季节总先干完自己的活,然后帮助母亲。别人喊三秃子帮忙,三秃子总说:“等俺忙完安婶家,再帮你。”就有人打趣说:“三秃子,看上你安婶了吧?”三秃子说:“俺安婶儿,人好着呢。”母亲手巧,每逢年关,会给三秃子做一套衣服。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母亲也总盛下一碗,让我给三秃子家送去。如果是水饺,我会在路上偷吃几个,然后晃晃碗,看起来还象个满碗;如果是面条,我会把上面的肉和鸡蛋捏点嘴里。  

    那时虽然已包产到户,偶尔村里还要开会。每当开会时,三秃子就拿了小板凳,坐在女人堆里。不远不近,总是隔一人坐在母亲后面。  

    农闲时节,三秃子开始成为我家常客。有时是吃中午饭时,有时是晚饭以后,有时一天两次。每每这时,母亲总是大敞了院门。如果是中午来,三秃子总是吃完午饭,赶在我和妹妹上学以前就走;晚上来时,三秃子搬一板凳坐在炕前,很少言语。母亲坐在炕上绣花,我和妹妹趴在炕上写作业。妹妹开窍晚,小时侯成绩差。母亲问起妹妹考试成绩时,最经典地回答是“我后面还有一个”。妹妹常有不会的题问我,我就讲解,有时候母亲会插一两句。听到母亲给妹妹讲解时候,三秃子总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母亲,一脸的崇拜。据村里人说,三秃子只能从一数到十,不知是真是假。但每逢有人让三秃子背“二十四节气”时,他就容光焕发了。  

    有一回,三秃子在我家吃午饭,父亲回来了。三秃子一脸尴尬,说:“安叔,你回来了?”这是我记忆中三秃子和我父亲说的第一句话。父亲从包里拿出一瓶罐头一瓶酒,“三秃子,喝酒吗?听说你帮我不少忙呢。”父亲吩咐母亲,“找两个杯子。”三秃子讪讪地笑着,不知如何回答。  

    父亲问:“三秃子,还记得上回喝醉了的情景吗?”  

    三秃子嘿嘿地笑着:“不记得了。”  

    那时侯的农村,难得见到酒。听父亲说,村里建小学上梁的那天,老支书用了五麻袋地瓜干换得几桶酒,熬了一大锅菠菜汤。村中所有结婚的男人加上没结婚的三秃子从家里拿来了碗筷和酒杯,都说:“酒是好东西呢,这些酒是用五麻袋地瓜干换来的。”喝一口菜汤喝一口酒,不一会儿,全酩酊大醉。小学校的操场上,是一摊一摊混了酒精气味的菠菜汤和横七竖八的喝醉了的男人们。德高望重的老支书醉了以后,爬到碾子上,光着膀子唱起了《沙家滨》。三秃子醉了以后,撒开两腿追逐村里的妇女和小孩。从来不怕三秃子的女人和孩子们,却不敢去把男人扶回家,各自关了门。不见了妇女和孩子,三秃子在村里狂奔。那个下午,村里一片鸡鸣狗叫。终于累了,三秃子拱进玉米秸子里面睡去,女人们才出来扶了男人回家。

    父亲自是不敢让三秃子多喝:“别喝多了,喝多了都要吐出来的。”  

    三秃子说:“上梁那回儿,俺使劲不让自己把好东西吐出来,结果还是吐了。真可惜。” 

    自此,三秃子象得到了通行证,来我家更频了。茶余饭后,有闲人就咀嚼出些闲话来,母亲邀请左邻右舍的女人来我家一起绣花。三秃子还是搬了板凳坐在炕前,听女人们长一句短一句的闲聊。女人们常拿三秃子打趣,三秃子憨憨地笑着。  

    后来我家的生活有了改善,父亲也从外地回来了。到农忙季节,父亲总找别人帮忙,母亲从此不必在田里劳作,自不必说三秃子了。三秃子忙完自己的活,不等别人喊就去帮忙,只是没了以前为我家干活时的意气风发劲,似乎有些失落。  

    三秃子开始在闲暇时为我家浇灌庄稼。有一年大旱,三秃子正一桶一桶地从井里担水为我家浇地。父亲并不知晓,从部队找来两辆灭火车,两只吸水管同时插到井里,就看井面水位迅速下降,一会井就干涸了。灭火车把水压到田里,前后不过十几分钟时间,地已经浇灌完毕。我得意得对拎着桶楞在井边的三秃子说:“我爹厉害吧?”三秃子不做声,挑起空桶默默地走了。  

    三秃子开始躲着母亲,几乎都不从我家门前走过。有一回和母亲赶集,三秃子迈着流星大步匆匆从我们身边走过。母亲喊:“闻新!”,他居然不回头。气得我大骂“三秃傻子”,母亲轻轻地打我一下,说我不懂事。 

    到了年关,母亲坐在缝纫机前一个人笑。我问母亲:“你笑什么?”母亲说:“要不要给闻新做衣服呢?”我说:“三秃子那家伙,看见我都别过头去,不要给他做新衣服了。”母亲还是做了,让我送去。我一脸不愿意,但还是送去了。三秃子接起衣服,孩子似的笑了。  

    有一段时间,三秃子试图天天给我家担水,被母亲坚决拒绝了。村里来了打井队,母亲报上名,在自家院子里打井。三秃子闻讯赶来帮忙,母亲就说了:“闻新,你别忙活了。打井是论深浅付钱的,你帮不帮忙,我都要付同样的钱呢。”三秃子说:“安婶儿,俺浑身都是力气,不干活痒的慌。”母亲就由他去了。  

    终于,我们家脱离了土地。搬家那天,三秃子躲在一堆麦秸旁远远的看着。父亲让我把三秃子喊过来。父亲对三秃子说:“看那堆东西你需要什么拿走吧。”三秃子捡了锄镰锨镢和一个喷雾器。汽车绝尘而去,我和我的家人离开了那片芬芳的土地,再也不用春耕秋种了。  

    又是年关,母亲拍着缝纫机说:“不知道有没有人给闻新做新衣服了。”  

    再次看见三秃子时,我已经读高三,妹妹念高一。还是中午,三秃子来到我家。三秃子比以前老多了,头发还是没长出来,满脸的皱纹,象个核桃。他带了一篮子鸭蛋,穿的是母亲给他做的中山服,洗得干干净净,一侧胳膊上缠了一块黑布。  

    见到母亲,三秃子眼就红了:“安婶儿,俺爹过逝了。”  

    母亲问:“你爹多大?”  

    三秃子说:“八十”。  

    母亲安慰三秃子说:“人过七十古来稀,不用太伤心了,谁都有老去的时候。”  

    三秃子说:“都说是喜葬,可俺舍不得俺爹。” 

    母亲背过脸去擦眼泪。  

    吃饭时,三秃子指着一盘“酱牛肉”问:“安婶儿,这是什么?”  

    母亲告诉他是牛肉。 

    三秃子夹了一块,放在嘴里,说:“嗯。好吃。安婶儿,你喜欢吃牛肉吗?”  

    母亲说还可以。  

    吃完午饭,三秃子说:“安婶儿,俺回去了。”  

    母亲把那台旧黑白电视找了出来,对三秃子说:“拿回家,做个伴吧。”  

    三秃子说:“安婶儿,俺攒那八十个鸭蛋,你把它腌了,很好吃的。”    

    母亲说:“知道的,有时间还来啊。”  

    三秃子说:“嗯。下回俺来,带着牛肉来看安婶儿。”  

    母亲说:“别带东西了。以后也别叫‘安婶儿’了,我比你小四五岁呢。”  

    三秃子说:“那哪成呢,不能乱了辈分的。安婶儿对俺好,俺知道的,全村人就安婶儿没叫过俺‘三秃子’。”  

    三秃子走后,妹妹和母亲开玩笑:“妈妈旧情未了呢,三秃子对你念念不忘。” 

    母亲说:“小孩子家,没大没小的。闻新是傻了点,可他有心呢。”  

    母亲懒得腌那鸭蛋,就象吃鸡蛋那样做成“荷包”。打碎第二个鸭蛋时,却是坏的,但已经进了锅,母亲只好把一锅菜全倒掉。以后每次母亲吃鸭蛋时,都准备两个碗,如果坏了,就放在另一个碗里。总有坏的。母亲就说:“可怜的闻新,攒下这八十个鸭蛋不知用了多久。”  

    最近一次见到三秃子,是前年冬天。那时我已成家,住在母亲原来的房子里。父母和妹妹却搬到另外的小城。三秃子敲开我家的门,问我:“俺安婶儿呢?真是搬走了吗?”

    三秃子还是象个核桃,不过比以前更干瘪了。我让他进来,他却不。犹豫了一下,我把母亲的电话写在纸上,递给三秃子。三秃子小心折好,放进口袋。我嘱咐他:“如果不会打电话就让别人帮你打。”三秃子长叹一声,说道:“安婶进了大城市,离俺越来越远了。”就离开了。  

    我和妻子去母亲那里过年。我问母亲:“三秃子来了吗?”  

    母亲说:“年前打过电话,说是要带牛肉来看我。”  

    年初三,小叔来了,带来的礼物,其中有牛肉。母亲说:“家里不缺牛肉的,买它做什么?”  

    小叔笑着说:“三秃子给的。”  

    接着小叔说:“三秃子越老越糊涂了。老实了一辈子的人,腊月二十八的晚上,三秃子把邻村一户人家的牛牵到树林里,用斧头把牛活活劈死,单剁了两只牛后腿抗回家。第二天,派出所的人,顺着血迹查到三秃子,把他抓起来了。”  

    母亲有些惊恐:“后来呢?后来怎么办?” 

    小叔说:“还能怎么办。三秃子家徒四壁,除了你给的电视,只有两床露出棉花的破被。书记用村里的钱赔了人家的牛,把三秃子领了回来,又让人把那死牛抬回村,每家分得一块牛肉。”  

    母亲松了口气。  

    下午小叔要走。母亲找出一床棉被一床毛毯让小叔捎给三秃子。  

    这天晚上,母亲莫名其妙地和父亲吵了一架:  

    “你喝汤的时候,不能不发出声音吗?”母亲对父亲说。  

    “瞧你那下巴,尖尖的,象个锥子把。”母亲看着父亲不顺眼。  

    “浑身也不长一点肉,别人见了以为我虐待你,瘦得就根黄瓜一样,你都把饭吃哪去了?”母亲愈发地愤怒了。  

    父亲被骂得一头雾水:“我一辈子一直这样,以前怎么不说?今天你怎么了?也不看看你自己,胖得就颗白菜似的。”  

    母亲愤愤地说说:“知道你这样,当初还不如嫁给闻新。”  

    父亲吃过饭,不再理会母亲,看电视去了。  

    母亲叹了口气,轻声对妹妹说:“或许我应该去看看闻新呢。”

    后记。数年后听小叔说,三秃子饿死在自家的炕头上,席子底下压了800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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