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池塘死水微澜,钓了老半天,却一无所获。
我愤愤地搁下钓竿,从兜里掏出一包烟。
想了想,我抽出两根,一根叼在嘴上,另一根递给了旁边那个哥们。
我大概早上九点到的这里,这哥们比我晚一点,就坐在河埠头上看我钓鱼,偶尔出神,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我是无聊之人,想不到他似乎比我还要无聊。
他一时有些愣怔,似乎没想到我会递烟给他,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
我也不在意,见他虽然没接,但也没拒绝,便直接将烟扔了过去。
他赶紧接住,动作倒是十分敏捷,嗫嚅道:“谢了!”
我笑笑,把嘴上的烟点着,然后举着打火机,示意他凑过来。
他赶紧靠近了一些。
这是张憔悴不堪的脸。
他的样子很普通,约摸三十来岁,比我小些,五官俱在,功能齐全,但若论美丑,在极丑偏上。
大饼脸,油皮肤,头发如鸡窝,鼻子似烟囱。目光浑浊,双眼无神,两个眼袋黑中带黄,一看就是惯于熬夜的家伙。
整张脸都乏善可陈,非要说有什么特征,大概只是右侧鼻翼上一颗小小的痣。这颗痣并不是规则的圆形,倒更像一滴墨水砸在地上,中间一点浓彩,四周溅起细小的余珠。
我这人平素广交朋友,三教九流都能搭上几句,于是便朝他笑笑,心想,这无聊的上午,有个人瞎扯几句也好。
于是我问他:“哥们也闲着那?”
他深深地抽了一口烟,浓白的烟气从他鼻子里冒出来,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然后回答说:“是啊,没什么事做。”
我说道:“怎么,也喜欢钓鱼啊?”
他支吾了一阵,说:“还行吧,就是没你那耐心。”
我心想,就你傻傻看我一上午的耐心,普天之下也没几人了。于是笑笑说:“也是,钓鱼也就鱼上钩那一阵有快感,多数时候简直比上数学课还要让人昏昏欲睡。”
他似乎不敢和我对视,把视线转向池塘的水面,附和说:“是啊,就那几秒钟的快乐。可做人不就这样,偶尔给你那么一会儿的乐子,多数时间不都是熬着,熬着熬着,头熬白了,眼熬花了,身子熬驼背了,最后就把你熬死了。”
我笑起来,说:“哈哈哈,你说话真有意思,可话是这么讲,但谁都不舍得去死呢!”
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烟雾里,那颗墨水般的痣却反倒更加清晰了。然后他说:“也不是啊,自己去死的人不也一茬一茬的。”
我摇摇头,说:“都是些笨蛋!好死不如赖活着,有什么狗屁大不了的事,非得寻死觅活的。活着多好啊,有吃有喝,有玩有闹,有老婆孩子父母朋友,哪怕有点什么难处,过些日子不都淡了嘛!反正啊,我是不会死的,只想向天再借五百年呢!”
他嘴角似乎浮起了一丝笑意,说道:“你可真是个乐观的人!”
我摸摸后脑勺,说:“你看,我喜欢钓鱼。起初什么都不知道,下面有没有鱼,能不能钓上来,我都不知道,突然之间,浮标一沉,手里的鱼线一紧,哗,出水就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鲫鱼,你看,多有意思啊!未知的东西不可怕,只要你把钓竿掌握在手里。”
他点点头,说:“似乎是那么个理。”
我突然眼睛放光,对着不远处努努嘴,他随我的示意看去,是一个美丽的年轻姑娘迎面跑来。
那姑娘穿着鹅黄色的T恤,黑色的运动裤,荧光绿耐克的轻跑鞋,戴着耳机,跑起来一对调皮的小兔子上下蹦跳,像随时都要从怀里蹿出来一般。她很快从我们身边跑过,背影窈窕,紧绷的臀部流露出不可抑制的青春气息。
我只差没流出口水了,朝他笑笑,说:“你看,死了上哪儿去看这样的美女啊!”
他没回答,只是笑笑。
我四下看看,站起身来对他说:“来,哥们,帮我看一会,我得去放放水,憋得慌。”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依着我的招呼,坐到了我的小板凳上,伸手接过了我的钓竿。他握钓竿的样子,拘谨而用力过猛,手上的青筋暴绽出来,像暗夜里有隐约颜色的山脉走势,一看就知道是个没怎么钓过鱼的新手。
我抖抖手脚,深呼吸了一口,说:“这一上午,连个屁都没有,去撒泡尿转转运正好。哥们麻烦你了,也许你运气好,等下钓着了中午请你喝鱼汤啊!这旁边有家小饭店,老板娘是个半老徐娘,风韵犹存,说话特别有意思,能加工现钓的鱼,厨师手艺也不错。”
他用力地握着钓竿,眼睛死死地盯着水面,似乎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这时候连阵风都没有,水面平静,像被冻住一样。
我见他不理我,暗暗笑他紧张的样子,膀胱涨得要爆炸,就撂下句“马上回来”,一溜小跑就离开了。
这池塘算是在郊野,四周荒芜,平常没什么人,我偶尔发现这里水草丰美,水质不错,来钓过几回鱼。所以知道不远处有小饭店,一来二去就认识了老板娘。老板娘身材丰腴,样貌姣好,说话幽默,相熟之后和她聊天,彼此话里各有机锋,双关隐喻你来我往,特别有意思。本来男人老狗,就地解决就可以了,但一来口渴,想买两瓶水喝,二来正好和老板娘去扯上几句,于是我就跑去她的小店里解了个溲。
等我拿着两瓶饮料回来,却没看到那个哥们。
钓竿搁在小板凳下,板凳腿上压了块石头,以免钓竿滑到池塘里。
我四周环顾了一下,不见那人影子,觉得不告而别真没礼貌,还枉我给他买了瓶可乐。
但转念想想,素不相识,也没对我有交代的必要,看他把我的钓竿安置得妥妥当当的,也算是有心。于是,也就不再想着,上前把钓竿拿起,拉出水面看看。鱼钩上还新换了根蚯蚓,正剧烈地扭动着,像是个敬业的肚皮舞娘。我能想象得出一个连鱼竿都不怎么会握的人,换饵的时候会是怎样手忙脚乱。
正要把杆再抛进水里时,突然听见鱼篓里有“噼啪”的响动。
我探头去看,好家伙,一条肥硕的鲫鱼正在拼命跃动!
那哥们看来真的运气不错,这么一会儿工夫,就给我钓上来一条大鱼了!
之后直到我离开池塘,再也没有别的收获。但我还是挺开心,美滋滋地拎着大鱼到了小饭店。老板娘叫后厨给我做了碗鲫鱼豆腐汤,豆腐滑嫩,鲫鱼鲜美,乳白色的汤,青绿色的葱,明黄色的姜,灰黑色的菇,吃喝得我心满意足,还顺便揩了一下老板娘的油,哼着小曲回了家。
第二天,我想来想去不知道去哪里玩,最后还是拎着钓具到了老地方。
水面还是一样的平静,不知道今天会有怎样的收获。
我摆好架势,坐在小凳上听音乐。
有微风从水面吹来,暖洋洋地让我想起初恋情人用头发丝拂我脸庞的感觉。
我掏出香烟,便想起了昨天那个奇怪的哥们,四下里望望,却毫无人影。大概,也许,他是不会再来了吧。我们总是和很多人短暂交汇,各自前行,保持距离,但有时候彼此的影子也曾在地上偷偷地融作一团。
这天的情况却大相径庭,我收鱼竿的速度快得让自己惊讶。这个池塘似乎像那些赌博机一样,需要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积累,然后某个幸运儿会得到眷顾,得到丰厚的回报。而我,就是今天的幸运儿。
到了中午时分,我的鱼篓沉甸甸地如同背了一筐砖。
我兴奋地蹿进小饭店的时候,老板娘正好从里间出来,差点和我撞个满怀。
她看到我,似乎有些吃惊。
我嬉皮笑脸地把鱼篓凑近她,说:“你看,今儿真是大发了!给我做一条最大的,剩下的送给你了!”
老板娘却突然像见了鬼似地往后退了一步,定了定神,却一个劲地把我往外推。
我莫名其妙,喊起来:“哎哎哎,你干什么?”心里琢磨,莫非昨天借酒装疯摸了一把她的屁股,真生气了?
她把我推出门外,见我一脸茫然,就拍着心口压压惊,然后说:“你还敢钓鱼啊!昨天下午,他们从塘里捞出了一具死尸!”
我大吃一惊,叫道:“啊?!”
她喘了口气,接着说:“是啊,吓死人了!我是没敢去看,我们家厨师去看热闹了!一个男的,三十来岁,警察说是想不开自杀的!”
我一听,心里一紧,问道:“长什么样啊?”
恰好厨师听见我们在外面闹腾,出来看什么情况,便回答:“也就普普通通,不过鼻子这边长了个奇形怪状的黑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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