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的另一边,刘家鼎不在沈玉翎想像的任何一种情境里,他的意识在半昏迷中。
起火了。风声呼呼地掀起一阵阵热浪,到处都是声音,嘈杂的惊恐的灾难的声音。父亲母亲绝望地呼天抢地,弟妹们尖叫着奔逃,危险啊,他想大叫,快跑!可他们听不见,周遭太乱,火势太猛,他生长于斯的小楼在火光里摇摇欲坠。他五脏六腑都被痛楚翻搅,巨大的恐惧让他眼前漆黑一片。他拼命集中自己的意识,拼命集中视线,他要救他们,他要冲进那火里去!
可他无法移动。一把严厉的声音横空穿过,紧紧拉住了他:“你不许去!就你那点儿本事,去了也没用!”那是林锦凤,毫无商量余地的声音。
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他们的脸在火光中模糊,后退,渐渐离开他,渐渐涣散……不不,他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消失,他可以救他们,他有钱,他也有人,公司里那么多人呢,都到哪里去了!他惶急地大喊:“来人!”
这一喊,他似乎有些清醒了,依稀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床?怎么会在床上?他明明在歌厅,坐满了人的大包厢。黄腔走板与声情并茂的男声女声交替回荡,赌酒、笑闹的声音穿插其间,令他的听觉无处逃避地超负荷。他喝了很多酒,醉意和疲惫混合交错,从头顶笼罩到脚趾。
昏暗的灯光下,穿超短裙的小姐挪过来,半个身子斜靠在他身上,脂粉香水混合着汗水,粉腻腻的味道几乎让他窒息。他想推开她,好让自己呼吸得顺畅一点,那浓妆的陌生脸庞果然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紫金发簪细细碎碎的闪光,发簪的主人站在一片光影里,向他凝眸注视。
“翎子!”他走过去,唤她。她那一双眼睛里似乎有诉不完的衷情,却不说话。他又叫:“翎子——”,同时伸出手,想要牵住她的衣襟,可自己的手臂费老半天劲儿抬不起来,那咫尺之遥的距离,走来走去走不到。
有双手及时抓住了他的手臂,随即袭来一点清凉——有人在给他注射。原来,自己是生病了,他想。浑浑噩噩中,他隐约听见特意压低嗓门的谈话声浪:董事会,工程款,资金周转,新项目的工期……有人遥远地叹气,遥远地轻轻唤他:“董事长!董事长!”
是了,恒安中国在青岛承包的项目遇到了麻烦,他必须去处理。他试图命令自己爬起来,可大脑再次被浇铸,被混合着无数木屑碎石的泥浆浇铸,所有的意识纠缠在一起,头又开始痛,手脚根本不听使唤。
“血压已经控制住了,”一个陌生的声音说。
血压?高血压?他的血压一直很正常,怎么就高起来了?他挣扎着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所有的东西都是模糊的,墙壁、灯光、人们的脸,全浸在深水里,模糊而不真实。他费力地聚焦,好不容易才看清一个熟悉的面孔,他的下属,恒安中国的总经理王其峰。刘家鼎用力叫:“其峰,其峰!”
王其峰一下子扑到床边,握住他的手:“董事长!您醒了!您终于醒了!”
“怎么回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而模糊地问。
“您的血压突然升高,晕过去了,”老王回答。
“哦,”他皱起了眉头,极力思索,忽然想起了什么。“那董事会……”
“公司的事情都做了安排,您放心,先好好休息。”
休息?是的,他真的很累,眼皮沉重得只是往下坠,他重新闭上了眼睛。
刘家鼎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睡了不知多久。然后,迷迷糊糊地,他又看见细细碎碎的闪光,玉翎脑后紫金发簪的光,越闪越近,越闪越多,越闪越亮,终于汇集成一片明晃晃的日光——他真的醒了。
白色的病房里很安静。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适应了清晨的光线,看清楚病床另一头的沙发上,关晓晖,恒安中国的女秘书,半倒在那儿睡着了。
她守了多久?自己病了多久?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他侧转头,看见自己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他伸出手去拿,却牵动了手臂上的针管,床边挂着吊瓶的不锈钢支架“哐啷”一声响——立刻惊醒了关晓晖。
“董事长!您醒了!”她直奔过来。
刘家鼎仍然全身乏力,意识却已清醒,他尝试着给她一个微笑:“是晓晖啊,辛苦你了!”
关晓晖拍拍胸口,心有余悸:“您在歌厅突然晕倒,把我们都吓坏了!”
“哦,我不应该喝那么多酒,对不起,害你们操心了。那董事会……”
“那天,董事会结束以后我们才去吃饭唱歌的,刘董,”晓晖清清楚楚地说。“按照您原来的行程安排,下一站是南京。您昏迷的这三天里,由王总作主,通知美国的史蒂文总经理回来,代替您到南京去。”
刘家鼎仰躺着,微微点点头。这么说,在他不省人事的时候,三天过去了。
“我们没有告诉董事长夫人您生病住院的事,怕她担心,只通知她您会推迟返回美国的时间。”
董事长夫人?啊,指的是林锦凤。
前些日子,林锦凤在气头之上喊出来要和他“离婚”,他是当真了的。请丁槐青起草的离婚协议书,很快就摆在了林锦凤面前。可林锦凤也不知怎么想的,既不肯在他面前服软,也不肯签字,那一纸协议书就一直晾在他们家的餐桌上。
所以,时至今日,林锦凤女士依然是名正言顺的刘太太。——不对!此刻最牵挂他的,另有其人,而他们不可能通知到她!刘家鼎顿时着急起来:“我要打个电话回美国!”
“董事长!”关晓晖劝他。“您还需要好好休息,先安心养病……”
“不,我必须先打这个电话,”刘家鼎的态度很坚决。
关晓晖不敢违拗,只好拿起手机,拨了他报出来的号码,再把电话递给他。电话通了,刘家鼎叫:“翎子!”那头没有回答,只听见她在吸气,拼命压制什么似地,沉重地吸气。他急了,再唤:“翎子!翎子!是我!”
“我知道。你……你在哪里?”她的声音很轻,吐出来的这几个字却像有千斤重。不等他回答,她紧接着追问:“怎么了?你的声音不对。”
他努力打起精神,用尽量平静,尽量正常的语调告诉她:“我还在青岛。前些天身体不太舒服,现在已经好多了。”
“生病了?什么病?怎么回事?”她显然急了。
“没事了,不用担心,”他说。“这边公司的事情还没处理完,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会推迟几天回去。”
她用浓重的鼻音答应着,兀自不放心:“你真的没事?不许骗我!”
尽管身体依然很不舒服,刘家鼎也还是笑了,柔声说:“真的没事,傻孩子,我几时骗过你?”
等他打完电话,关晓晖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问:“医生们给您做过详细检查,说等您醒了要和您详细谈谈。您看,要不要通知王总过来陪您一起?”
“不用。等我精神好一些,自己和医生谈,”刘家鼎很沉着。这种谈话,还要个人陪着?不,他还不至于那么懦弱。
他的健康状况一向相当好,头疼脑热都少有,每年例行体检也都没什么问题。这一次,就算是醉酒后突发的高血压,也绝不可能昏迷三天之久,其中必有其他缘故。刘家鼎并不缺乏常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恐怕是出了点儿问题了。
一部运作了几十年的机器,有些零部件生锈了磨损了,需要维修替换,也很正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必大惊小怪,现在最重要的是养足精神——他侧过头去,重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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