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老林

我今天的衣服，细碎方格深骨灰

我的地狱咖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骨灰，我喜欢灰，又定义了一个色，深骨灰色。他要带我进山，一座很深的山，注意不是爬山，是进山，进山的路途难走，下了几场雨，到处湿漉漉，泥地坑洼，一脚深一脚浅。我穿了他买给我的户外靴子，高到小腿肚，颜色深骨灰，有绑带，防水。从一进林子开始，他就一个人在前面带路，他的后面是我，我的左边是熟识路的村民，我的右边是村民的大儿子，名字叫桑。我悄悄地问过他，他说家里祖辈是种桑的，所以给他起了这个字。我忽然想到我十几岁养的蚕，身体冰凉，喜吃桑叶，它们吃桑叶时，爬在桑叶边沿，吭哧吭哧的弧形啃食，看起来透着天真，意欲勤恳。在它们饱腹之后，我会轻轻抚摸它们洁白的皮肤，微凉。由于是夏季，便也觉得抚摸它们成了一种大无畏的抚触享受。忽的又想起，它们是怎么死去的。那是一个周五，下午放学，我忘了买桑叶回来，它们饿的到处爬摸。爷爷奶奶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爷爷索性穿了布鞋，匆匆出门去。不一会儿，爷爷捧着大把榆树叶子回来，我开心的叫着，爷爷真厉害，蚕不会饿死了。奶奶用水简单清洗之后，抽了几片放入蚕窝，看着它们兴奋的吃起来，我和奶奶都笑了，爷爷又回到自己屋里听起了收音机。可怕的事发生了，吃了没一会儿，它们一个个变成乳黄色，卷曲着扭来扭去，看起来异常痛苦，慢慢地扭曲缓慢变僵。奶奶哭了，叨叨着，这榆树叶子打过药。我急忙安慰她，没事，我周一再去买。

如今想来，年少胆大，不知苦痛，不明生死。我以为那个十几岁的不谙世事的女孩，对当时所发生的事件不会有什么反应。相反，这件事时时挂荡在我心里，它时时提点我，如果没有十足的爱用心的照顾，万不可去养育生命。因为自己的过失或照顾不周，而导致它生命的终结，这种过错我扛不起，担不得。活着，面对不同生命，四个字：谨小慎微。

所以，长大之后面对自己喜欢的人，哪怕是喜欢到不行不行的人，我虽会表白，旦看情况不妙，即如变色龙般开始隐藏过活。不再考究对方到底何种心思。拒绝还是同意，对我都是两难，拒绝即是死了。同意即是日后还有更多更多的也许会有的拒绝渐变为死了。都承担不起，一个怕字足以形容全部，放纵即另一种收拢，真正收拢的时候邃痛不欲生，但尚可继续独活。有些时候，人会一不小心跳进一个陷进，让自己不可独活。

进山的路上会有很多陷进，有夹兽的铁夹，有网，有叶子掩埋的陷井。一路上，桑的父亲，给我讲了几处捕兽的地方，这里那里……这儿也有那儿也有……

累吗？还好。这儿还不能休息，你坚持一下。好。

他虽话少，但话语里透着暖。我喜听。

我要介绍他，一个丧妻的男人，妻子去世六年零四个月。他未再恋爱，对再娶这件事免疫。六年都在山那边的寺里做居士，一日三餐，日日早起。

她像春风。她走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感受到过春天。清棁，你为什么叫清棁。……这是我的笔名，我一直爬格子，所以需要一个名字代表我……这个名字像是一种清洗……大屠杀式的清洗……一直带血的清洗？你不想洗干净，你只是喜欢一直被清洗的感觉……对的，只有你说了带血……或许你不介意换个说法，你只是一身尘土，需要一个纯白色的鸡毛掸子把尘埃掸尽……尘埃能用鸡毛掸尽吗……不能，所以，不要寄予所谓的外在，清棁，你有能力净化自己的内心。我能看到你俯首帖耳，五体投地的样子，你信吗……何时？……在进山后，你看到那尊不知名的佛像时。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偷看。你悄悄对着她说了很多话，掺了眼泪裹着你所认为的罪恶……你看到听到，却不发一言……不，只是距离能让我自己觉得安全，你负重的情感，不是任何男人都承受的起。需要能量需要内心强大，能包容你的苦痛你的泪水。其实我在思考是谁能伤你挚深，你又为什么要负伤前行，虽然伤口疼痛，又好像酒精一撒，再加把土，系块衣襟的布条就又精神抖擞，继续前行……继续前行。也许你不相信，我开始做的时候，我的脑子才感应到我必须这么做，做比想要快半拍，俗称冲动……冲动是魔鬼。清棁的身体里有一个魔鬼……

躺在土地上叶子里的花，虽死犹荣

“吃了一颗蓝色抗抑郁药片，三天都处于昏睡状态，我不吃了，再也不吃了，那感觉太难受。脑袋，耳朵都是麻的，舌头也一样，话都说不出来，能说出来时又说不清楚。意识想清醒，清醒不了，嘴巴想表达，又由于意识不清醒，好不容易张开了嘴又讲不来。”

我看到了折翼的天使，很美

好不容易看到了山，隐隐约约雾蒙蒙的。我也付出了小小代价，右膝盖受伤，流了很多血，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体里流淌着那么多血，只是留了一些不是全部。我惊异于这么多红红流淌着的液体组成了我。

看着就很疼，来，让我背你。桑蹲了下来……还是我来吧。他也蹲下……我能走……上来吧，他执意的语气让我无法再拒绝，可我又不能乖乖地服从，我就那么站着……桑在旁边捡了一根木棍，递给了我，闷闷地说，给，柱着吧，会好受些……好，谢谢……他盯盯地看着，没再说话。

清棁，你为什么要进深山，你也是对老林感兴趣吗……不是，是因为他，我指了指前面的男人……他？……是的，他。……那我懂了，你喜欢他，桑凑到我耳边轻声说道……喜欢？……你爱他？……爱？桑，你想象力太过丰富，他和我不可能……他从来没带人进过山，曾经有个有钱人出十万他都不带。你一个女人他竟然说带就带了……是吗？……当然。

一段好的感情的开端是什么？抱着不知结局的心态，一同幸福往之。坏的呢？已知死局却仍旧往之。不对，感情本身并无好坏。

深山老林

眼泪倒流，从眼睛流到眉心，再流到另一只眉毛里，无声的落在地板上。

心里流下的眼泪，顺着眼睛忽忽的下来，无声地砸在光脚背上。

泪有温度，心里的暖流失，心里的凉更凉。

又一次的无法入眠，蓝色药片没有带来。病情开始反复，他叫了他的父母出来评理，他的父母果然厉害，左站一个右站一个，什么都不问，直接开口数落，他见形势不对，赶忙让父母停止，但为时已晚，他的父母正在兴头，他们放佛把这一世的积怨都发泄到了她的身上。她赶忙起身想逃离这一切，可他的父亲偏不依不饶，使劲拉扯她的衣衫，嘴里念叨着伤人的话。她无助地下跪求饶，求他们放过她，她愿意净身出户，她愿意离开，请他们不要再骂了也不要再打了。她只是一个病人，抑郁症患者。她本身已经很痛苦了，他们着实没有必要再对她大发雷霆，因为她的犯病搅扰他们休息而把满腔怒火倒灌给她，他们不该这么做，尤其是一对六十多岁的长辈了。她待他们十几年如一日，不算最好也是很好的。如今她只是病了，他们就蹦嗒着要把她逼往绝路。他们未可知她所承受的精神痛苦已经够她痛苦了，他们不劝慰，反而一脚踹翻了她最后的一丝希望和爱。他们不该这样做，何况他们只是公婆并不是她的父母。

“清棁，我要抱住你不撒开。你受过的所有委屈和苦痛，我会用我下半辈子的爱给予修复，让你好起来，一天比一天好。你要相信我更要相信你自己。”

深山的鸟儿叫声真大，好多种鸟的合鸣曲，叽叽喳喳叽叽喳喳，虽吵但十分悦耳。坐在茂密的林子里，听着鸟叫，感受雾慢慢散去，空气清新，泥土和着草腥。我们带了帐篷和睡袋，四个人轮流眯了会儿，躺在睡袋里，着实冷，拉严裹好还是冷。因为太困，颤抖着进入梦乡。不一会儿感觉暖起来了，才发现他正紧紧抱着我。醒了？看你鼻尖冻的通红，我用我自己温暖你，你勉强忍受一下吧。他在我耳边窃窃私语。

第二日，他们为她收拾东西，要强制带她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她醒来，穿了件外套，对他说，我走了。她昨天在地板睡了一宿，背部冰凉，膝盖疼痛。逃离意味着拥有了一些自由意志，需要付出代价的自由意志：比如非常现实的问题，衣食住行。住犹为重要，她找了一间酒店公寓，每月2600元，和租房相比不需要高额押金，也不用自己再购置居家物件，很方便很快捷，最重要的是可以迅速入住，给她一个家，有床有枕有被可以好好休息，有独立的空间可以支持自己的创作，她需要赚取微薄的稿费，以便维持她日后的开支。一个人生活，就像从来没有恋爱过一样，一个人生活就像从来没有失败过一样，一个人生活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伤害一样，一个人生活需要勇气。

分离即是欢喜/如孩童失掉了心爱的旧玩具/又突忽得了新玩具/欢喜冲刷了不舍与悲伤

我很清楚自己可以获得更多的感情，但你却很难获得，所以我选择退出，让你更好的冷静下来，发自你心性的去选择，而不是将就或得过且过。我有能力自我修复，甚至变为更好的自己，而你很难修复自己，你的缺失我也没有义务去代你填补，因为我既是我，你既是你。

过多的留恋和隐忍只能体现出我的无比软弱，真实的我并不软弱，从小经历波折，我仍旧健康平安，思想意识皆在，甚至可以做到自我思考，具备疗愈自己的能力，更不需被别人喂食怜悯和同情。我可以独活，自在一些，不受任何人的束缚，不再受限于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我既是我，不再被任意敷衍和随意摆弄。

你见过死老鼠吗？特别是曝尸于大路上的死老鼠。压扁，肠子肚子扁了一地，血却很少。赤裸裸的死亡，让我想起战场，无论胜利或是失败，死了的尸体都是生命，不能被尊重，一地的血肉，生生的让人作呕。我不愿意变成死老鼠也不愿意成为谁战场上的尸体。我选择离开——独活，无法自保但又拼劲所有的自我保全。

再往前走就可以看到一颗很老的树，树下都是一些瓦罐，有的装满了骨灰，有的装满了希望，有的装满了苦难，有的装满了未来，有的又装满了儿时的玩具，有的没得装满了一罐又一罐。

桑问我，清棁，你带了什么要埋吗？……没有……那你进山是？……只是想看看……理想的人……理想不好吗……好，只是鲜少有人有了，那就是一稀罕物……

她的骨灰放这儿吧。他掏出背包里白瓷画着一只红色凤凰的罐子。他开始用双手挖土，一捧一捧，有了一定坑度，把罐子放入其中，再一捧一捧的掩埋。他表情无悲，却有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在拉扯。我想那即是解脱。

清棁，给我一样东西……什么……你的头发……

我掏出包里的小刀，割了一撮耳后的头发。

递给他，他接过并掩埋进土里。

从山里回来的路上，我一路沉默，他也一路沉默。桑倒是明显话多了起来，桑父亲开始阻拦他继续讲话，形容为聒噪。我们竟被桑父亲的话逗乐了。

清棁，我要从寺里搬出来，你有好的去处吗？比如一个很少人知道，但能让人呆上很久的地方。……我也在找这样一个地方，等我找到了，会告诉你……你找到了，我们一同前往……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