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楚云飞的美式军服说起

听一些《亮剑》的粉丝议论，说剧中楚云飞的扮相是怎么怎么的帅，怎么怎么的令人倾倒，尤其那翻领的美式军服，太好看太好看了。还不仅是好多粉丝这般说法，就是这剧的原作者，也借剧中人之口不无艳羡地对这美式军服大加称赞。

如果撇开历史背景，只当作时装秀那么欣赏，我承认楚云飞那身装扮够俊够帅，但若作为历史题材电视剧去欣赏，就只能说荒谬了，因为那所谓的美式翻领军服完全出自后来文化人的臆造，解放战争时期的国军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打扮。

图01  电视剧《亮剑》中的楚云飞的造型，典型的关公秦琼式搭配

抗战胜利以前，国军军官着的是中山式军服，扎武装带，戴德军山地师式样的军帽。抗战胜利以后，其军服有了改变。这个改变是逐步完成的，期间至少有三个过渡。第一步，是在原中山装式样军服的基础上在上衣的腰部加了一条像西式风衣那样的布质腰带，用以替代原来的皮质武装带。第二步，是在第一步的基础上，又在军服上衣的肩部加了类似西式猎装那样的肩袢，肩袢之上则什么也没有，军衔标志仍一如抗战时，表现在领章上。第三步，是在前两步的基础上，将德军山地师式样的军帽改为大檐帽。在这三个过渡期中，具体到每个人是有早有晚参差不齐的，因而经常会看到在同一张照片中，有扎牛皮双扣武装带的，也有扎布质腰带的，扎布质腰带的又有加了肩袢与没加肩袢的不同，还有大檐帽和德式山地帽的混戴，总之是显的比较混乱。老电影《停战之后》中国共两军的着装，即十分真实地表现了这个过渡时期的情况。

图02  抗战胜利后过渡时期的军服

以上所说这三步是一个很短的过渡。之后不久，国军军服进行了又一次改变，在前三步的基础上，军衔标志取消原来的领章表现方式，而变为直接缀钉于软质肩袢之上，原来用于缀钉领章的衣领处则改为缀钉兵种符号。至此军服改制完成，国军的军服稳定下来。

改型后国军军官常服的军衔，尉官用银色直扛表示，分别用与肩袢垂直的一条、二条、三条表示少尉、中尉、上尉；校官用梅花表示，分别用一朵、二朵、三朵表示少校、中校、上校；将官用金星表示，分别用一颗、二颗、三颗、四颗、五颗表示少将、中将、二级上将、一级上将、特级上将。有点特色的是，将、校军官用于表现军衔的金星与梅花的排列，不是今天常见的沿肩袢顺向一字排列，它的表现中将的两颗金星和表现中校的两朵梅花，是在肩袢的靠外侧呈与肩袢垂直排列，表示二级上将的三颗金星和表现上校的三朵梅花，在同样的位置呈三角形排列，表现一级上将的四颗金星呈菱形排列，表现特级上将的五颗金星呈梅花状排列。

图03  解放战争时期国军将领，其所着为当时的标准军常服

在这里，我最想说的、最想提请各位注意的是这款军服的领子的形状。尽管有了西式风格的肩袢与腰带，但有一点特别地与西式军服不同，与影视中楚云飞们那身行头不同，即它的领子是与之前的中山装式军服一模一样的立领，依然是紧紧地封闭着扣系在一起，并没有如西服那样的翻领，衬衣（可有可无）完全隐藏在密封的严严实实的军服里面并不外露，因而也根本用不着领带。另外它的肩部只有布质的软肩袢，没有电视剧中楚云飞那样的硬质肩章。

图04 解放战争时期着标准军常服的陈诚，请注意其肩章与领子

这一形制的军服大约从1946年底或1947年初采用，一直沿用到1959年，之间再没有改变。也就是说，直到被解放军打败逃离大陆，国民党军从来就没有过“让你的脖子享受自由和不受束缚”的翻领军常服，从来就没有过外露的西式军用内穿衬衣，自然也从来没有在着军服时打过领带。

很多人坚持认为，国军是有美式装备的，而既然是美式装备的国军，那自然就应该着美式军服了，何况影视中一直是这样表现的呢。对于只喜欢从别人创作的影视剧中寻找素材，而对历史文献完全没兴趣的那些个编呀导呀们，自然就铁定地认为解放战争时的国军一定得是美式军服了。八十年代拍摄的电影《上海舞女》中有句台词（大意），“我们比不上你们中央军呀，你看你们美式军服都穿上了。”而在被反复重播了无数遍的电视剧《亮剑》中，更有对这所谓的美式军服的表现与议论，什么翻领代表民主呀，脖子不受束缚呀等等，就最好不过地说明了这些个编著者们是如何地迷信美式军服的存在，又是如何地以讹传讹了。

图05  《亮剑》截图

抗战后期，的确有美式装备的国军，但这美式，指的主要是武器装备。不错，在驻印军等少数部队中，曾有过美式夹克、风衣、皮鞋和钢盔少量供给中国军队。就是这夹克与风衣，使许多人产生了错觉，误看作翻领的军常服了。错。这种美式的夹克和风衣是翻领没错，但它是作训服，不是常服，与后者最大的区别，是无需制式衬衣和领带。请看下图：

图06  着美式作战服的驻印军

这便是抗战时驻印军最西化的军服了。请注意，这种可以不系紧“风纪扣”的开领军服，是夹克，是无需打领带的作训服，不是《亮剑》等神剧中臆造的那种配有领带的军常服。

常服是军队的标志之一，一支军队有一支军队的常服。两军之间再怎么亲密，A军队也不会直接用B军队的常服。枪炮可以直接拿来使用，装具可以直接拿来使用，钢盔、皮靴、腰带、作训服等也可以直接拿来使用，但作为军队标志的军徽、军旗、军常服等，不能用别人的。满洲国、汪精卫，那就是日本人的傀儡，不是也没有直接使用鬼子的军服吗？这就好比两个国家，再亲密，A国也不可能直接使用B国的国旗，是同样的道理。那些认为美式装备的国军就得穿美式军服的人，建议先科普一下军旅常识。

美国或英国，从没有、也不可能有过西式翻领的军常服供给中国军官。如今，远征军、驻印军将士的老照片已经海量公开，可谁能找出一个人的着装是像楚云飞那样不伦不类的？

图07  远征军卫立煌、驻印军孙立人等，仍是典型的中式军服

这一时期，可能会有少数军官通过私人的途径，获得美式军服，比如在华的美军顾问将自身军装作为礼物私下赠予，或者从美国军校留学后带回，等等。但这都是凤毛麟角，一千人中也难有一个。而且即使这样，拥有这种西式军服的人也只能在一些非正式的场合偶尔穿一下罢罢酷或照照像，而绝对不敢在正式场合公然穿着。因为军服它不是时装，你是什么军就必须得穿什么军的军服，不能随着自己的爱好乱来。试想一下，如果我们部队中的哪位参谋或连长，也弄一套印度或日本的军服，然后穿上它去参加点名或会操，那会怎样？恐怕还没能入列，就先被请到精神病院去了。

和古今中外任何一支军队一样，国军也是十分讲究军容风纪的，自然不能允许谁想穿哪一国的军装就穿哪一国的军装。

既然国军中没有西式翻领军常服的制式，从私人途径得来的美式军常服又不能穿，所以在解放战争时期，国军军官从上将到少尉，普遍穿的就是中式军服，那种严格系着风纪扣而并不翻领也没有领带的中式军服。

我曾和朋友打赌，说你要是能从当年的文献照片中找到一张象楚云飞那身打扮的，我输你十万。他不服，但十多年过去了，至今他没能找到这样的照片。

楚云飞及由其克隆的无数小楚云飞们的美式军服是臆造，影视中泛滥成灾的党国女军官的美式军服历史上有还是没有呢？也没有。解放前的国军就没有专门的女式军服，男女军服只有型号大小的不同，没有样式的差别。也就是说，那时的国军，男军人穿什么，女军人也穿什么，男军人没有的军服样式，女军人同样没有。

图08 电视剧中泛滥成灾的党国女军官，其军服同样是臆造

很久以来，头戴船形帽，身着美式翻领军服，屁股上挎着左轮的军统女特务，似乎最能撩拨人们心底里的某种欲念，因而成为荧屏与银幕上永远开不败的军花。这样的装扮，再配以女星们那V形的小脸和俏皮的神态，的确俘获了众多观众的认知，从而当成真史坚信不疑。

事实果真如此吗？当然不是。百分之百的不是。历史上的军统确有女性工作人员，但这些女性不仅没有美式军服，就是中式的军服也少有。和影视中表现的180度不同，军统的着装十分的低调，而且戒律特别的严苛。男的蓝色中山装，女的浅蓝色旗袍，这是统一的样式，包括戴笠在内，谁也不能特殊。当然军统有军装，有军衔，但许多在军统干了好多年的连军便服都都没穿过一次，因为不允许。为了避免张扬（低调、不张扬是军统一贯作风），连本军的军便服都不许穿，怎么可能允许穿外军的军服？

图09 历史上党国女军人的着装

国军有没有使用过翻领的军常服呢？有。何时使用的呢？是败退到台湾后，于1959年开始采用的。这一年的3月24日，蒋介石发布总统令，公布修订后的《陆军服制条例》，规定将陆军军服的领子由原来的封领改为翻领，并配以领带。这时距解放战争的胜利结束已经过去十年了。

图10 这是国军将领白崇禧不同时期的两帧照片，前一张是大陆时期的，后一张是台湾时期的，从中可以看出军服的领子以及作为军衔标志的金星缀钉方式的不同

国军败退到台陆军军服改制后，配以这种军服的军衔的缀钉方式，也有改变，即中将的两颗金星和中校的两颗梅花，已经不再是解放战争时那种与肩膀垂直的排列，上将和上校的三颗金星和三颗梅花，也已经不再呈三角形排列，而全部变成象今天我军这样沿肩袢顺向一字排列。也就是说，只要是翻领的军服，表现军衔的将星就不能再用三角形和菱形，用了就是驴唇马嘴。

现如今，在几乎所有解放战争题材的影视中，翻领的美式军服是大行其道。特别是从文革后期影响较大的一部电影《侦察兵》开始，影视中的国军军官开始普遍穿着这种美式军服。七十年代末又有一部电影《保密局的枪声》紧随其后，进一步地普及。再之后这子虚乌有的美式军服便以讹传讹一窝蜂似的在电影电视剧中泛滥开来。严重的问题是，随着我国文艺创作的日益浮躁，这一行头又有漫延之势，在诸如《遍地狼烟》《中天悬剑》《战火西北狼》等抗战题材的影视中，也越来越多地出现。估计用不了多久，大革命时期的北伐军也要清一色的美式军服了。

图11  美式军服成为时下影视里国军的标配

这种全凭臆想加工出来的美式军服，它所产生的对史实的歪曲与误导效果相当深远，差不多五十岁以下的电视剧迷们，也包括相当多数的影视编导们，从他们记事起，从电影电视剧上看到的解放战争时期的国军军官，绝大多数便都是这种装扮，以致在头脑中打下深深烙印，误认为这不伦不类的军装就是那一时期国军的标准军装了。假的看多了被误认为是真的了，真的反被认为是假的。前不久一部反映华北解放战争的电影中，千分万分难得地出现了傅作义部军官着装与史实相符的一次，结果反到招来网上网下一片质疑，说是导演弄错了，“明明解放战争时的国军是美式军服吗，这导演怎么连这个也不懂，也会弄错？”于是，某些貌似权威的人士给予貌似权威的解答：“傅作义的部队不是国军嫡系，所以没有美式军服。”或者回答：“美式军服是南方穿的，傅作义部队在北方，穿棉军服，所以没有翻领，不打领带。”

这都哪跟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