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望着屏幕上排列的四人的名字,浮想联翩,感觉早已逝去的时间似乎在四周升腾弥漫。已然过去的时间无声无息,开始混入此时此地流淌的现实时间里。像烟雾从门扉细微的缝隙悄俏箭人房间一般。那是无色无味的烟雾。但某一刻他骤然返回现实,按下键盘,将邮件发送到沙罗的信箱里。确认发送成功后,关闭电脑,等待时间恢复现实相位。我个人对他们很感兴趣,想更多地了解他们,了解这些至今仍然紧紧粘在你后背上的人。”
沙罗的话恐怕是对的。作躺在床上想。这四个人至今仍紧紧粘在他的后背上,只怕比沙罗想象的还要紧。
赤先生( Mr. Red)
青先生( Mr. Blue)
白小姐(Ms. White)
黑小姐(Ms. Black)
就在灰田讲述他父亲年轻时在九州深山的温泉邂逅爵士钢秀家绿川的古怪故事那一夜,发生了几件奇妙的事情。多崎作在黑暗中忽然醒来。惊醒他的是噼啪一声轻微而干燥的响动。就像小石子砸在玻璃窗上的声响。兴许是幻听。不清楚详细的情况。他想看看枕边的电子钟确认时间,但无法扭动脖子不单是脖子,整个身子都动弹不得。不是麻木,只是心中想用力身体却不听使唤。意识与肌肉没有连成一体。房间笼罩在黑暗中。作在明亮处睡不着觉,睡觉时总是将厚厚的窗帘拉得紧紧的,把房间弄暗,所以透不进光来。然而他还是察觉房间里有人。有人潜藏在黑暗中,凝望他的身体。就像拟态的动物,屏住呼吸,消除气味,改变颜色,将身体沉入黑鹛然而不知何故,作心里明白那就是灰田。
灰先生
灰色是由白色和黑色混合而成,而且可以改变浓度,轻易融
入不同成色的黑暗。灰田站在黑暗的房间一隅,只是一动不动地俯视着仰卧在床上的作。宛如装作雕像的哑剧艺人,他长时间地站着,纹丝不动大概只有长长的睫毛显露活动的迹象。这是奇妙的对照。灰田遵循自己的意图,几乎是完美地静止不动,而作却违背自己的意图,无法活动身体。必须说点什么,作心想。要发出声音,打破这奇幻的均衡。然而他发不出声。动不了嘴唇,也动不了舌头。只有无声而空洞的气息从喉咙中流出。
灰田在这间屋子里干什么?他为什么站在那里,那样深沉地凝视自己?
这不是梦境。作想。要说是梦,那一切都过于清晰。不过作无法判断那里站的是不是真人灰田。灰田现实的肉体,此刻正在隔壁的沙发上酣睡,在这儿的,难道是从那里游离过来的灰田的分身?他如此感觉。
但作并不觉得这是凶险邪异的东西。不管发生什么,灰田都不会对自己做出不好的事—作有这种近乎确信的感觉。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便一直这么想。不妨说是出自本能。
赤脑子也很灵光,可他的聪明相对而言是实用性的,往往有功利性的一面。相比之下,灰田的聪明更纯粹,更有原则。甚至是自我完善性的。两人虽在一处,作却偶尔把握不了灰田此刻正在想什么。对方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江倒海,然而那东西属于哪类事物,作却浑然不解。那时自然会惶惑窘迫,甚至觉得自己将被孤零零地抛弃。但即便是那种时候,他也很少对这位年轻朋友感到不安与焦躁。
无非是对方大脑的运转速度和活动领填与自己水准不同。作这样想着,放弃了追随对方的节奏。
灰田脑中大概有一条与思考速度相应的高速赛车道,他时不时地要在那里使用本来的挡速,在一定时间内完成行驶。不然,要是陪着速度平庸的作一直以低挡行驶,他的思维系统也许就会过热,开始出现微妙的紊乱。作有这种印象。片刻过后,灰田从那条赛道下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面露和蔼的微笑,回到作所在的地方。然后放慢速度,配合作的思考节奏。
那深深的凝视持续了多久,作无法判断。灰田在深夜的黑暗中静立,无声地凝视着作。灰田似乎有话要说。他胸中有信息必须传递。但由于某种理由,这信息无法转换成现实的语言。所以这位聪明的年轻友人罕见地烦躁不安。
作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刚才听到的绿川的故事。面对近在眼前的死(至少他这么宣称),绿川在初中音乐教室弹钢琴时,放在乐器上的布袋里装的是什么?没有揭开谜底,灰田的故事便结束了作一直惦念着那袋子里的东西。应该有人告诉他,那只袋子具有什么意义。为什么绿川要把那只袋子郑重其事地放在钢琴上?那肯定是故事中重要的一环。
然而没人告诉他答案。在漫长的沉默后,灰田(或者说灰团的分身)悄然离去。最后似乎听到他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但不能确定。就像线香的烟融入空气一样,灰田的影子渐淡消失,回过神来,黑暗的房间里只剩下作一个人。身体还是动弹不得。联结意识与肉体的电缆依然处于断开状态。结合点的螺栓已经掉落不见。
到哪里为止是现实?作思忖着。这不是梦境,也不是幻影。肯定是现实。然而其中却没有现实应有的分量。
灰先生然后作再一次沉入睡眠。很快,他在梦里醒来。不,准确地说也许不能称为梦。那是具备一切梦的特质的现实,是由特殊时刻释放在特殊场所的想象力才能构建的、另一个现实的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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