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陛下大概也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前脚放徐芾去寻仙药,后脚就炼了鲸油去点陵寝的长明灯。
这座皇陵修了几十年,工程量一点都不比长城小,好在修的也慢,后期阴阳家监工,出了不少新鲜主意,水银海就是其中一项。
清姐姐虽然是风家资助,但一开始的确是靠巴蜀的朱砂矿发家。朱砂能炼出水银,我就让阴阳家把水银抬高到“元水”“仙丹”的地位,一手进献皇室,一手高价卖出,名利双收。
皇陵的水银全部由清夫人提供,连招募私兵都被默许。清夫人虽然只有诰命,怀清台却俨然成为第二个风家。
自从我离开秦宫,又卸任了宗主之位,风家内部的议论就没断过。两种说法占据了主流:一种说法是,我是在秦宫受了委屈,所以中断联姻,因此丢了宗主之位;另一种说法是,是我看上了流枫,因为宗室不同意,主动选择了归隐。
我积威已久,后一种说法没人敢向我求证,大部分人在我面前提起秦宫都带着点义愤填膺的轻蔑,大概是信了第一种。
徐芾东渡九年,谁也没想到他突然回来了,还在阴阳家打响了名声。众人都眼巴巴地望着我会不会履行婚约。结果又闹出私生子和驿馆的事情。
私生子的事情,哥哥和我还能压一压,说是黄英房或者孙正房的也就罢了。唯有驿馆的事情,满城贴着流枫的画像通缉,但凡有个眼睛耳朵的,全都知道了。
人人都觉得我是因为流枫才拒绝婚约,至少是主要原因。一时间沸沸扬扬,各种传说都出来了。甚至有人说,那个孩子是我跟流枫的,被黄天琼他们知道了,带来兴师问罪,当晚流枫去灭口未成,所以我和徐芾才闹掰的。
我能明显察觉到,众人来我这里汇报事务,看流枫的异样眼神;就算他不在,也下意识往周围看一眼,好像我把他藏在屏风后面或者房梁上似的。
我被流言扰得不胜其烦,只能关心一下陛下那边的事情。
“陛下的车驾到哪里了?”
“沙丘。”
“沙丘是个好地方,赵武灵王就死在这里。昔日子弑父,今日臣弑君,再好不过了,就停在这里吧。”
“少主这是要出手?”
“拖得太久了,后面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呢。而且,我也想亲眼看看,陛下知道真相是什么样子。你还在被通缉,就不要去了。”
“那少主也尽量带上别的暗卫吧。”
“你们就让我消停一会吧。”
我选了张人皮面具,以怀清台使者的身份等待陛下接见,商谈墓穴构造。同时跟夏无且他们打了招呼。陛下的病情突然恶化,密召扶苏回来,赵高举荐了蒙毅做使者。
蒙毅一走,陛下身边御医夏无且、世子胡亥、中车府令赵高、卫尉阎乐、内史程邈,还有一众阴阳家,全都是我的人。也就是右丞相李斯勉强算是中立派。
我刚进行宫,赵高迎出来,一边寒暄着,右手轻劈一下,又比了个一。
原来陛下连遗诏都写过了,果然是立扶苏为太子。
我本来还存着一丝侥幸,万一陛下立将闾为太子,风家也不必背上矫诏的骂名。扶苏绝对不会抗命,就算楚系势力猜忌,也是他们的事情。风家把朝堂清洗一遍就是了。
可现在遗诏是册立长公子扶苏为太子,利益攸关,我在位时尚且不能偏私,何况已经卸任多年。以后清明中元,多去上几炷香罢了。
到了寝殿,门掩着,夏无且刚给陛下诊过脉,从里面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宫人,一个端着盛药碗的盘子,一个端着盛手帕的盘子。
我看那手帕沾染了血迹,看向夏无且求证。他微微颔首。
我淡淡道:“跟他说,我回来了,就在门口,等着他接见。”
赵高喏了一声,进去了。不久又掩门出来,还带走了所有侍从。
“少主请。”
我推门进去。
虽然殿内焚着龙涎香,但我还是能依稀分辨出,一种腐朽的尸气,那种卧床久病的老人身上,特有的气味。
六年不见,陛下是真的病了,老了,快要死了。
英雄迟暮,总是叫人有些伤感。
我缓缓揭下面具,轻飘飘地扔进火盆,看着那张人皮在火中蜷曲。
我没有跪,也没有拜,只是问:“陛下一向安好?”
他缓缓张开眼睛,又微微眯着眼看我:“你就是风家背后的主控之人?”
“陛下很意外?”
“你能来到这里,就表明,朕至少信错了一半的人。”
“这趟车驾上,除了您的右丞相李通古,全都是我的人。”
“风璇玑的女儿,确实有几分本事。”
“多谢陛下谬赞。”
“你们想要的是什么?”
“六国遗后都想要的东西。”
他轻蔑道:“叛臣也配称为遗后吗?”
“风家并非六国之人。”
他微微有些讶异,挑眉道:“你们是秦人?”
“七国之外,尚有洛阳。”
他失声笑了起来:“朕千算万算,竟没有防备周人。”
“是啊,几百年了,所有人都把周朝忘了。可是风家没忘。”
“若你们想要的只是一个洛阳,朕现在就可以封给你们。”
“难得啊,连陛下都会妥协。”
“大势已定,愿赌服输。”
“我很佩服陛下的能屈能伸,可惜您给不起我想要的筹码。”
“你们想要恢复六国旧制?”
我轻轻摇头。
他不知是眼窝凹陷,还是回光返照,总之是仿佛瞪了我一眼,颤巍巍拿起一支笔,蘸了墨,在一封空白诏书上写了几个字,又示意我拿起来。
诏书上只写了一行字:太子妃风齐,昭质凤章,可率中宫。
“玉玺在赵高那里,亲笔御书,即刻生效。”
我哑然失笑:“陛下可真会做生意,想用皇后之位策反我?陛下凭什么觉得,一个皇后之位,就能换取我的忠诚?我如果答应了,就等于承认立扶苏为太子的诏书也是真的,将来扶苏为帝,我为皇后,风家作为外戚把控朝政,您的长公子可就是傀儡皇帝。”
他淡淡道:“窃国之人,不会灭国。”
“陛下想得倒是通透。可惜我拒绝。”我把诏书折起来,扔进火盆。
“因为我今天来这里,不是来跟你谈价钱的。只是想告诉你,我们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金钱、权势,也不是为了这世上的任何东西。我们不求任何回报,舍弃生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已经死去的周王朝——我们是一群活了六百年的幽灵,你和你的天下,是我们的先祖为周王挑选的殉葬品。
你有没有听见咸阳宫外,天下百姓的哀号与愤怒,天下苦秦久矣,即将来讨伐你。你会死,而且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受万世唾骂。”
“住口!住口!”他像是要找什么东西来砸我,可是桌上最趁手的就是一只花瓶了,他费力地举起花瓶,却只扔到了离脚两尺的地方,碎了一地的瓷片。
赵高等人听见声响立刻进来,众人拉住陛下。
“你们,你们都是一群乱臣贼子!你们这群疯子……”他话还未说完,已然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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