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接到华的电话,说要回乡一趟,约我在下榻的酒店见一面。挂断电话,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消瘦的有些苍白的女孩。穿着姐姐穿过的旧衣服,因为太小,袖口处露出一段长长的手臂。
华是我初中时的同学。那时候我跟随父亲辗转在乡间的烟站。每到一处,就在附近的学校就读。班里大多是来自农村的学生,华就是其中的一名。华自幼丧母,有一个大她四岁的姐姐。华的父亲,是一个消瘦的中年男人,因为丧偶,因为生活的困顿,他每天除去闷头干农活,就是酗酒打发时日。华的姐姐很早就去青岛打工,靠每月微薄的收入供华读书。
贫贱生活百事哀。同龄的女孩还在编织着童话的梦幻,华却早已饱尝生活的艰辛。每天清晨,她都要早起帮父亲忙农活,洗衣、做饭、喂猪,羸弱的肩膀挑起一个农妇肩头的重担。家务和农活占去了她大部分时间,但是华却是班上最努力的学生。
初夏的一天,我和华走在回家的路上。天气微醺,迎面遇到三三两两务农回家的人。路边有哺乳的农妇接过待哺的孩子,敞开了衣襟不加遮拦地给孩子喂奶。口里粗声大气地和同伴笑骂。华窘迫的涨红了面颊,叹气,良久抬头,说:“我不要这样的活着。" 转过头,认真的对我说,“将来,我不要这样活着。你说,我能做到吗?”
握紧华的手,我点头。但是,华真的能吗?我不确定。
那个叫华的女孩在“农转非”盛行的当时,作为一个农村户口、无钱无势的女孩,唯一跳出农门的途径就是考上中专。可是华的成绩一直平平,中考转眼将至。短短的时间里,成绩大幅提升对她来说是几乎不可能的。这点,华想必也是明白的。
从那以后,华几乎是玩命的学习。常常见到她熬红了眼睛来上学。
“我太笨。”华盯着并不理想的成绩单,咬着唇,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无语,心下叹息。
黑色的七月终于来了,又走了。中考过后,我随父亲离开了那个小镇。再也没有见过华。只是听说,华的成绩终于没有通过考试。新的学期开始,她就随姐姐去了青岛,在一所大学里打工,一边复习准备继续考学。
青葱岁月,总是过得惆怅而又一瞬即逝。校园里的樱花开了又落。冬雪覆盖的日子,我接到华的来信。
圣诞节的深夜,大学校园里空落落的,宿舍楼内外散落着大学生狂欢过后的狼藉。华弯着单薄的身躯捡拾可乐瓶子和易拉罐。“今晚捡了好多可乐瓶子和易拉罐。真好,卖掉又可以买书本了。可以用好长时间呢。......等我考上大学,有了工作,我也可以像她们一样穿漂亮衣服,过圣诞节了。到时候,你读你喜欢的中文,我就学一个能赚钱的专业,我要买好多好多衣服和好吃的给姐姐和爸爸......”空旷的操场,记下了华的满足和憧憬。
高考过后,拗不过家里的安排,我参加工作,永远失去了读中文的机会。结婚、生儿育女,一切期待与不被期待的日程,排满了每一个日子。
那个叫华的女孩生活总像群鲤过江,每个人都像一尾身不由己的鱼儿,随着江流向前奔去,奔去。
断断续续听到华的消息,在复习了两年之后,华终于考上了自己打工的那所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不算景气的工厂。再后来,就渐渐失去了华的音讯。
而今再次接到华的电话,距离最后一次见面,时间已经过了十多年。
华的父亲终于因酗酒发病而去世。华是来家奔丧的。随行的有五岁的儿子和华的丈夫,一个微微发福面目和气的中年男人。
多年不见,华已有了中年女子的丰腴,健谈、干练,而又平和淡定。
交谈中得知,华所在的工厂终于倒闭。华和丈夫自己白手起家,经营了一家小公司,几年下来,有车有房,在滨海的城市里过着中产的生活。
言谈中,华的丈夫多次走到旁边接电话,语气有些急躁。原来华的生意,因为资金问题受到影响,出现麻烦了。华微笑着拍他的肩膀,“不急,不急。一切会好起来。就是真到那一步咱们又不是没过过苦日子,只要你和儿子好好地,大不了咱们从头来。再说了,不是还有机会吗?”
华的丈夫渐渐平静,温和的望向华。对华来说,经历了早年的风雨,人生的坎坷早已坦然面对,再多的风雨也阻挡不了她的微笑了吧。
那个叫华的女孩从酒店出来,暮色已经临近。初春的风吹过,路两旁高大的白杨树发出哗哗的声响。这些白杨树,是北方最常见最普通的树种吧。普通到很少有人对它们瞩目,只在绿荫遮蔽了暑气,感受阴凉的时候,会想到它的存在。然而它有着极强的生命力,春旱、夏涝、冬雪肆虐,都不能摧毁它的生命。周而复始,年复一年,根深深扎进泥土里,枝叶肆意的伸展在空中,默默的站立、生长,执着一念,为生命舒展出一片晴朗的天空。
感觉华像极了这些白杨树,顽强地生长着,在北方的朔风里坚韧地站立,笑面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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