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记得,那年八月父亲离去时,我正在千里之外,等我赶回青岛,父亲,已去了比远方更远的地方。这世间,有些痛,并非时光可以缓释。
父亲是个读书人,50年代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从车辆研究所成立的那天起,父亲就在所里从事客车制冷研究。从儿时起,我就记得父亲特别忙,三天两头出差在外。那时正值国家十年动乱期,父亲却两耳不闻窗外事,下了班,吃过晚饭,就将自己埋到写字台上的一堆资料书籍里去了。机车制冷,是需要不断调试的,于是出差对于父亲来说,也成了家常便饭。有时,父亲去了哪里,我和姐姐都不是那么上心了。在后来的日子里,从一张张发黄的旧照片里,我才大致清楚父亲那些年在外的踪迹。
不过,经年过去,我却仍记得,有时父亲会深夜从外地返家。睡眼惺忪的我和姐姐,总是一脸期待的等着父亲打开行李箱。父亲从行李箱里拿出的泡泡糖,巧克力等好吃的,会让我和姐姐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慢慢品尝着、快乐着;有时父亲也会从行李箱里拿出几段花布,那一定是父亲刚从上海回来。
六七十年代,国家实行的是计划经济,很多商品是供给制,市面上能够买到的东西少而又少。上海是那个年代很多人心目中的购物天堂。而那时,国人尚未有旅游之能力。每次父亲去上海,左邻右舍都会托父亲带一些布料回来,好像当时人造棉布料是不收布票的,喜欢的凭钞票就可以买到。
我还记得,父亲买回的花布,母亲总是不太满意,嫌弃父亲没眼光,买回的花布花色不够洋气,甚至土气。有时母亲都不好意思将花布送去给当初让父亲带布料的邻居,而留下来的“土气”的花布,隔断时间,就穿在了我和姐姐身上。好在小孩子时的我们,不懂得欣赏花色的美观,有新衣服穿,自是一件乐事。
父亲是典型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自命清高,除了读书做学问,不屑于权财之争。直到父亲去世后,我们才从父亲同事那里知道,父亲工作的研究所,在老所长退休后,领导一直想让父亲出任所长的,而父亲却几次坚辞。我想,父亲一定是担心做了所长,会有各种杂事耽误他做学问。
其实,在我们看来,性情中人的父亲也真的不适合走仕途之路。十年动乱过后,父亲更是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翻译资料、发表论文、出国出差、参加各种学术会议、新的技术数据的核对、新型制冷功能的调试,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即便节假日,父亲用了多年的那张写字台上,也是堆满了书籍资料。
我记得以前每逢春节,姐姐是最烦父亲的写字台。除夕夜,等父亲休息后,姐姐总是赶紧将父亲写字台上的书笔纸墨归纳清楚,房间整理一新。不过等到初一早上父亲睡醒后,吃过早餐,又会将他的那些书呀、笔呀、纸呀一一放回原处,埋身于其中。
那时每年春节,除了外婆家,父亲是哪家亲戚都不会走的。若是有亲戚上门,父亲打一声招呼,然后又转身去看书写东西了。
因为父亲的忙碌,从前那些跟父亲在一起的日子,如今想起来弥足珍贵。我仍然能记得小时候跟父亲去逛商场,父亲给我买的那个洋娃娃;我也仍然能记得跟父亲一起去看过的电影、去饭店吃过的阳春面;我还记得那年头皮处意外被石头打破,父亲慌慌张张赶到医院时的样子。正在家写东西的父亲,听到邻家姐姐带去的消息后,手里的钢笔都忘记放在笔帽里,就随手插在了上衣口袋,一块硕大的墨迹,从此一直留在了父亲的那件蓝色衬衣的口袋处。
我知道,父亲一直对母亲、对我们姐妹、对这个家是充满爱意的。即便是后来我们长大了、工作了、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对我们的关心却一点儿也不少。家里人的生日,父亲都会记得,生日那天,我们都会收到父亲的祝福和礼物;家里古董架上放着的那个雕花木匣子里,永远都会放着一些钱。父亲总是怕我们钱不够花,又不好意思跟他开口,所以平常就会放些钱在那儿,然后嘱咐我们,用钱自己去拿。
而如今,每次回到青岛,我能陪伴的,只有刻有父亲名字的那块石碑。心痛、悲哀父亲过早逝去的生命;遗憾、后悔那年八月,我没有守在父亲的身边。
我祈愿父亲在天堂安息!
写于2023年父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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