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的梦想 风清扬 原创

小鱼的梦想 风清扬  原创

                              1

  他是这个普普通通的城市里的一个普普通通的酒店里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服务员。简单来说，他是一个无名之辈。

      这天早晨醒来，他像以往那样，穿衣，下床，然后去洗手间上厕所，接着冲马桶。然后挤牙膏刷牙，刮胡须，洗脸，最后用毛巾擦去脸上的水渍。这一切他做得井井有条，一丝不乱，像例行公事一样很快完成。最后他穿上职业装，走出房间，把门带上，这是他一天的早晨的开始，也是这个城市绝大多数上班族的开始，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2

    他习惯于早起两个小时，以便能给自己留一些时间去散步。他习惯于如此，谈不上喜欢与不喜欢，就这么简单。一般人也许会问个为什么，而他则讨厌这么做。人总喜欢在无聊的小事上寻找麻烦，以此为自己琐极无味的生活添加一些佐料，并从中寻找一些乐趣。可是生活就是如此，事实就是事实，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由不得你不承认。当然，如果有一天早晨他因事而没去散步，或是不幸遇到了刮风下雨等恶劣天气而没能完成这一使命，他总感觉这一天似乎缺少点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

  外面的阳光明媚，太阳稍稍冒出半个脑袋，像调皮的小孩子，总喜欢跟人玩捉迷藏，躲在云层里，却暴露了通红的笑脸。它将自己散发着余温的第一缕金色的阳光洒向大地，温暖着这座冰冷的钢铁丛林里的那些内心冰凉的芸芸众生。

    已是初春三月，但冬日的余寒还未完全散尽。冷风吹来，冻得人鼻头发痒。大街上裹着棉袄去上班的人随处可见。这是所有人一天的清晨，若赶不上宇宙大爆炸，世界走向虚无的尽头，它实在是平凡得无足称道。

    他在城市一边的人行道上散步，没有目的，没有终点。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碰上路口的红灯就停下来等待一会，接着向下一段路径直走去。直到开始工作前的半个小时，他停下来，站在原地回望四周，然后转身顺着原路返回。

    从他身边路过的人有很多，有穿校服的中学生，有送孙子去幼儿园上学的中年妇女。还有穿职业装，打扮精致的白领。还有穿着橘黄色工作装在路边请扫垃圾的清洁工。当然，还有被宠物狗牵着绳溜大街的老头老太。他们面无表情地从他面前擦肩而过，每个人看起来都显得倦怠。那是被生活所打磨干净的脸上展现出来的表情。看起来透亮但不乏精致。他们一如既往地去往一个呆的乏味的地方，继续从事着昨天未完成的那种乏味的工作。这么的多人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而他竟无法叫出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只因为对他而言他们都是陌路。有时候他会猜想他们从事什么职业，在什么地方工作，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一天中会发生什么有趣好玩的事情。可是他想了没多久就不想了，因为他们的世界与他无关，而他作为一名旁观者并未被赋予参与其中的权力。而对他们而言，他亦是如此，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都是双脚直立行走的两足高级哺乳动物。

                        3

    他走到一个公园门口停了下来，看到在门口旁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穿黑色羽绒服的中年男子埋着头，看起来很失意的样子，但看不出来是在哭泣，只是埋着头静默着，看起来像是一尊雕塑。路过的人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然后带着些许怪异的神色匆匆走开，是的，没有人愿意搭理他，没有人愿意牺牲自己宝贵的时间和精力为一个生活失意的中年男子稍作停留，因为毕竟大家都很忙，哪有空再管其它闲事，给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那是傻瓜才会干的事。

  他停下了步伐，站在他面前，表情严肃地凝视了许久，然后轻声叹了一口气。进了公园锻炼身体。

  他在公园里沿着塑胶跑道跑了三圈，然后做了一百个俯卧撑，在充分活动好筋骨后，他穿好上衣，走出了公园门口。他特意看了看那把长椅，那个男人还坐在那里，保持着和刚才一样的姿势，埋首沉默不语，他表现得确实像一尊雕像，不过不像罗丹刻刀下的那尊《思想者》的雕塑表现的那么有内涵。一时间，他的心里好像有什么地方被触动了一下，他觉得这个男人很可怜，有必要上前去安慰一下，毕竟这个城市里的每个人都在拉着一个沉重的磨盘在生活的泥沼里踽踽独行着。

  于是他走上前去，默默地坐在那个男人的旁边，静默了有一段时间。从旁边路过的行人像看怪物一样，默然地瞥了他们一眼后匆匆离去。

  他们彼此沉默着，也许沉默是对面前这个失意的男子最好的安慰。等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自己不得不离开时，他站起身来，用手轻轻地拍了拍那个男人的肩膀，鼓励道：“好好活着，振作起来，没什么改变不了的，加油！”

  他起身离他而去，在走出四五步远时，耳边传来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谢谢你，年轻人，你是个好人，祝你好运。”他的心里产生了一丝快慰，眼眶有些湿润。但没有说什么，停留了几秒后，继续向前走去，走向他工作的地方。

                            4

    只剩下十分钟的时间了，前面还要穿过一个路口，信号灯显示的是红灯，他为了赶时间，直接闯了过去，身后一群正在等绿灯的人用怪异的眼神审视着他的身影，像审判着一个犯罪嫌疑人。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协警大妈在后面生气地喊道：“唉，小伙子不要命了？怎么闯红灯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他没说什么，一直向前走，大妈嘟嘟囔囔埋怨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着。

    他总算在上班规定时间前一分钟赶到了酒店里。

  “还好没迟到，不然又要被罚50块钱了！”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在进行指纹签到后，他正式进入了工作状态。他振作精神，努力从脸上挤出笑容，尽管他的心里一点都不高兴，也没有微笑的需求。不过他只能这么做，在一个讲求规则的社会里，你得表现得循规蹈矩，如此才能赢得别人的喜欢。就像进行表演的猴子必须按着耍猴人的命令在观众面前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如此才不至于受到皮鞭的青睐，并能讨得几根香蕉。

    他首先要打扫卫生，擦桌子。摆好餐具，添加佐料。等一切都完成以后，他就静静地笔直地靠墙站着，等待着“上帝”的光顾。领班会不时地来回巡视一圈，像巡视囚犯的狱警一样，看看是否有员工偷懒打盹。这让他感觉有些厌倦。

  酒店里的音响里循环播放着流行歌曲，是他最喜欢的歌手唱的歌：“生活不知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你赤手空拳来到人世间/为找到那片海不顾一切/”

  许巍的歌一遍遍循环播放着，那个长不大的少年舒展开百灵鸟一样略带磁性的烟嗓歌唱着自由与美好的时光，他生来带着自由的光环，在泥泞中挣脱出来，然后奔向自由，他似乎从未属于过这个红尘纷扰的世间。他喜欢听许巍的歌，喜欢得一遍遍听着都不嫌腻烦。可是在这里他却觉得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因为他目前尚被关在笼子里，即便心中渴望着蓝天白云，却无法触及到。那种可望不可即的痛楚只有他能体会到。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可我只能苟且。为了生活，我只能选择苟且活着，我别无选择。”他无奈地苦笑道。再美好的梦想在现实面前总显得那么不堪一击，因为它始终比不了一张纸来得重要。

  是啊，对于一个连拿稳饭碗都要用尽全部精力的人，你在他面前谈论着诗和远方，那不但是一种奢侈，更是一种残忍。

    这时，他注意到地毯上一只灰褐色的蟑螂爬到了他的脚边，在他油亮的皮鞋边稍作停留，不时地用细长的腿清洁着长在脑袋上的长长的触须。

    “小强，你可真可怜。”他注视着那只小小的蟑螂说道，语气像是一种调侃。

  “你才可怜呢！做着身不由己的事情，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还不如我一只蟑螂来的自在呢！”小强直立着身子仰视着他，芝麻大小的眼睛里带着挑衅的意味。

  他有些生气了，抬起脚来，对准这个小小的讨厌的爬虫。在小强看来，他巨大的脚掌踩下来无异于泰山压顶。以他以往的暴脾气，他一脚就能把它踩扁，不过这次，他没有踩下去。也许是出于怜悯吧，弱者何苦伤害弱者。于是他悬在空中的脚掌久久地做着停留，小强见了，冲他做了个鬼脸，赶紧溜走了，向泔水桶所在的方向逃去。只留下呆呆地站在那里，露出茫然的神色。

                                  5

    过了没多久，来了两个顾客，奥不，应该是两位“上帝”。

  其中一个是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像个老板，发际线突出得即将接近地平线，满脸红肉，身穿整洁的黑西装，脖子上套着一条红领带。他的肚子像孕妇般微微隆起，可惜里面没有生命，只有厚厚的油脂，那是大多数成功人士所特有的标志，他脚上穿的皮鞋被擦的油光锃亮，像一面闪闪发亮的镜子一样，映射出主人的脸庞。他面带微笑，意气风发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昨天刚买的股票今天早上一觉醒来发现涨了五百倍。

‌  在他旁边跟随着的频频点头的青年男人，看起来逊色一等，虽然不像老板那样发福得太过夸张，但身子骨也精壮结实，敏锐的小眼睛显得神采奕奕。走在前面领路，那走路的姿态像极了一只狐狸，不愿把谁放在眼里。

‌    “老板，您请。”青年男子将他的中年上司请到座位上。

‌  待坐定之后，青年男子叫道：“服务员！”那语气像农村喂猪食的妇女在叫唤猪仔吃食一般，显得过于傲慢无礼。

‌    他闻声走了过去，将菜单递过去，然后笔挺地站在一边，等待他们点菜。

‌    “老总，是您点菜还是我点？”青年男子笑着转过脸问坐在那里的中年男人。

‌    “你点吧！”老板淡淡地说道。

‌    “那好。”青年男微笑着点了点头。

‌    “嗯～两份七分熟的菲力牛排，两杯82年的拉菲，就先点这么多。”青年男子说道。

‌  “好的！”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生硬。

‌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菲力牛排走了过来。小心谨慎地将盘子放在他们面前。

‌  中年男人用餐刀切了一小块牛肉，用叉子扎着送入口中，闭着眼睛咀嚼起来。

‌  “这是七分熟的吗？”他咽下后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  “很抱歉，先生，我不太清楚。”他面露愧色地回答道。

‌  “去把厨师长给我叫过来。”中年男人命令道。

‌    “好的。”他回答道，语气依然生硬，不带任何感情。

‌  过了一会，厨师长从后厨房走了过来，站在他的面前。

‌  “你做的是七分熟的牛排吗？”中年男人问道，眼睛里流露出挑衅的目光。

‌    “是的。”厨师长自信地回答道。

‌  “放屁，明明只有五分熟而已。”他像个专业的美食品鉴家一样说道，尽管话有些粗俗，并未由此对他的身份产生负面影响。

‌    “好的，先生。实在抱歉。您看是给您重做一份呢，还是免单？”厨师长低头陪着笑脸说道，尽管那笑容显得很不自然，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那种。

‌    “算了，免单到底有些过意不去，让外人看到还以为我们是来吃霸王餐的，再做一份吧！”中年男人说道。

‌    “好的，谢谢您的谅解。”厨师长陪着笑脸退去。

‌  不过一会，一份真正的七分熟菲力牛排又被他端了上来。一起端上来的还有两杯红酒。

‌    他在往餐桌上放红酒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小强，也不知道它怎么样了，有没有滑倒泔水桶里被溺死。

‌    由于分了身，他不小心打翻了红酒，赤红色的葡萄酒洒到中年男人整洁的黑西装上面，上面留下了斑驳的痕迹。

‌    “他妈的！没长眼啊！”中年男人生气地训斥道。

‌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弯下身子连连陪着笑脸道歉。

‌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吗？你知道我这身西装多少钱吗？比你干一个月的工资都要多！”中年男人与其说是在生气，倒不如说是在炫耀。

‌    “去去，别让我看见你。”中年男人说道，余怒未息。

‌    他忍了忍，按捺住了激动的情绪，心里像是百爪挠心一样难受。但他毕竟没让它像火山口那样爆发。他不能再说一句反驳的话。他在心中默默地告诉自己，为了工作，为了生活，得忍。

‌    他转身退去。

‌    “算了，老板，一个下三滥的玩意值得您大动肝火吗，屌丝男而已。”而后传来青年男子的谩骂，字字扎心。

‌    他转过身来，怒火眼睛里喷出怒火来。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去他妈的规则，去他妈的上帝！

‌    他挥动拳头，打在那个青年男子的身上，他声音带着哭腔：“他妈的，我都已经道歉了，你还要我怎么着？跪下来叫你爹娘？！”

‌    若不是领班及时赶过来将他一把拽开，他挥舞的拳头根本不会有停下来的意思。

‌                            6

‌    结果可想而知，他被炒鱿鱼了，理由是动手打了上帝。尽管没造成人身伤害，但影响极为恶劣。

‌    他拉着行李箱，走出了酒店门口，头也没回就走了。他早就想辞职了，但一直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这次被炒鱿鱼不过是实现了他心中的想法，并且还省了一张用来写辞职报告的纸，对他而言，这并没有什么不好。

‌                        7

‌    他一个人拉着行李箱走在寂寞的城市街头。此时已是黄昏时分，落日金色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使他的脸庞显得格外沉静。

‌    他依稀记得刚毕业走出大学校门的时候，他站在这座城市的街头，眼睛里闪烁着凌厉的光，他显得意气风发，大有一番“欲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豪迈气概。 他的口里吟诵着李白的过于张狂的诗句“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他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因为他的棱角还未被磨掉。这时候，社会这位精明的老者来到他的面前，冲他哂笑道：“年轻人，给我三年时间，准把你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让你身上连一根刺也看不到。”那老者说完笑着走开了，那时他并不相信这话。

‌    如今他又一次站在了同样的街头，这回他是真的相信了，因为他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被打磨得光滑柔顺，确实如那老者所言，找不到一根刺。如今，他已泯然众人矣。

‌                        8

‌    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没有方向，感觉像是在流浪，一个人的流浪。

‌  终于，他来到了早上锻炼身体的公园门口。那把长椅上坐着的那个失意的男人已经消失不见踪影。

‌  他走了过去，将行李箱放在一边，坐在那张椅子上。像那个失意的男人一样默然不语。他的心情不好也不坏。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  过了一会，一只毛色黑白相间的流浪猫走了过来，跳到了他的腿上。它用爪子抓来抓去，然后卧在那里。

‌  他伸手轻轻地摩挲着他脏兮兮的毛发，像是在摩挲着自己的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眼神里注满了怜悯与同情。而那只猫伸出砂纸般粗糙的舌头舔着他的手指像是舔着自己的伤口。

‌  “咱俩还真是同病相怜啊！”他低头看着它苦笑道。

‌  “其实也没什么，至少你有勇气踏出了那一步，而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敢往前迈一步，他们才可怜呢！”猫咪抬起脑袋眨巴着明亮的眼睛安慰他。

‌    “城市这么大，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他垂下眼睛无奈地说道。

‌  “你的河床即将干涸，是时候离开奔向大海了！”猫咪微笑着对他说。

‌  “是吗？有你陪伴可是荣幸之至！”他说着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    他站起身来，眼睛里闪烁着光彩，他带上耳机，打开音乐，播放他喜欢的歌曲，熟悉的旋律再一次响起：

‌    那一年

‌  你正年轻

‌  总觉得明天肯定会很美

‌  那理想世界就像一道光芒

‌ 在你心里闪耀着

‌……

‌ 你站在这繁华的街上

感觉到从来没有的慌张........

你曾拥有一些英雄的梦想

好象黑夜里面温暖的灯光

怎能没有了希望的力量

只能够挺胸勇往直前

你走在这繁华的街上

在寻找你该去的方向

你走在这繁华的街上

再寻找你曾拥有的力量

  他跟着那自由的声音哼唱起来，在他的身后跟着流浪猫。他们准备一起海边，他似乎听到了自由的海风拂过脸庞的感觉，而在遥远的湛蓝的海底，像帆船一样巨大的抹香鲸轰鸣着浮出海面，从宽阔的脊背上喷出一米多高的水柱，水花四溅，在阳光的投射下砸下万道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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