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期末考试,语文试卷上出了这样一道题:“千里相逢,打一字”。陈哲至今仍对这道题记忆犹新,因为那时全班四十多名同学中,只有陈远一个人答对了。而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给出的答案是“遇”字。
(一)
临行的那天清晨,天色有些暗沉。大雾笼罩着镇子背后的整片山岗,连同山上那座高耸的电视信号塔也一并吞没了。雾锁山头,苍翠墨绿的松林在一片乳白色里若隐若现,倒让人觉出一种原始森林才会有的神秘、朴实与荒蛮之感。
“喂,我说,你这里还真不错啊,推窗见山。怎么,还真要学王半山,'买山终待老山间'了?”
然而身后的男子并没有理会,依旧弓着腰,翻看收拾着什么。
“就是这天阴沉沉的,也不知道过会儿会不会下雨……”说着,他就将半个身子探了出去,还努力昂起下巴颏儿,向更远处的天张望起来。
“晨起有雾一天晴,不必担心。”说完,身后的男子就把雨伞从行李包中抽了出来。
他合上窗,转过身,而那男子还在低头仔细翻看着。看着眼前这个弓着腰,一遍又一遍为他查看行李的矮小身影,他突然感到有些心痛。不过那却只是很短的一瞬。他有些疑惑,难道“痛”还可以用时间来衡量?
他稍作平复了一下,“好,那你就把伞拿出去吧。哦,对了,你刚刚说什么,晨起有雾一天晴?我怎么总感觉好像以前听过。”
男子也终于直起了腰,不过才向一旁挪了几步,就又弯下了腰收拾起来。“没什么,就是一句谚语而已,你不记得也正常。”
“谚语?我说呢,怪不得有印象。我记得咱们那时候上学,背了很多这种谚语。现在学校里还教这些?”
还没等男子说话,他又开口了,“我说你也别收拾了,快陪我吃个早饭,然后一起出门,你今天没别的事吧。”
可男子并没有理会他。“你这家伙,不说话我可就当你同意了啊。”
简单的早饭过后,两人一同出了门。
镇子不算大,背倚青山。布局也很简单,就是三条南北走向的长街拼凑起来的。北高南低,男子的家就在西侧那条长街的最北边,紧临山脚的位置。
两人并肩而行,相互之间却一直没有什么交流。男子的身高足足比他矮了一个头,这更让他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了。“啊,这条街我记得”,他突然抬高了声调,“我记得从前这条街的人就很少,现在呢?”
“就像你说的”,男子也终于回应了,“这里和从前一样。”
“是啊,出去的人很少有回来的了。你就没想过离开这里?”
男子突然停下了脚步,“我,我想起来今天还有别的事,就只能送你到这了,车站还是在最南边,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到了。还有,你的行李,上了车记得照看。”
他突然很后悔问了刚才的问题,但终是于事无补。“好,我会记得的。既然你有事就快回去吧,我认得去车站的路。”
男子点了点头,挥了下手就转身离去了。
看着男子逐渐远去的身影,他突然间意识到,其实不知在什么时候,雾早就已经散净了,留下的只有火辣辣的太阳当空照着。照在他的身上、脸上,黑头发上。从头到脚,从上到下。可在阳光的炙烤下,他竟不由自主得地打了个冷颤。他恍惚觉得,“晨起有雾一天晴,似乎确有其事。”
(二)
略显羞涩的自我介绍之后,男子小心翼翼地递上了自己的简历。
“陈远是吧。”坐在对面的戴眼镜的中年女子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
“是的,是的,各位老师好,我是陈远。”
“你为什么想到我们出版社来工作呢?”中年女子又发问了。
“我,我,我特别喜欢语文,从小学,初中,高中到现在一直都是。而且我自己平日里也喜欢看文学书籍,也写,写些东西……所,所以……”
“爱好和真正的职业是不一样的,好了,你的情况我们知道了。”
“哦,好,好的。老师,我虽然学历不高,但您可以看看我写的东西吗?您……”说着,他就赶忙伸出手,准备递上他的稿子。
“好了,好了,我们没时间,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呢。你的情况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出去的时候麻烦请叫下一位。”一位年轻点的男子说道。
“那个,请,请问老师,什么时候可以知道最终结果呢?”
“哦,我们会单独通知入选者的。”中年女子淡淡地说着,头却始终没有抬起。
“好的,好的,谢谢老师。”
“第三家”,走出办公楼大门的那一刻,他在心里默默地确认了一下。尽管心中十分失落,但他还是选择微笑着离开了。
(三)
掌声雷动,一片称赞声中,一位身材发福,微微谢顶的中年男子伸出双手就迎了上来,“哎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啊。小陈啊,你这一来,真可以说是为我们出版社注入了一股最新鲜的血液啊。”
“不敢当,不敢当,李主编,真不敢当。我这刚刚毕业,以后可还要多多向您和各位前辈多多学习呢。”
“小陈啊,你可是人才。你们大家知道嘛,小陈可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还是咱们国内首届未来文学奖的一等奖获得者啊。小陈,那年是才上高二吧。”
小陈的脸微微地泛起了红晕,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可赞许之声却更如同泛滥的洪水一般,轰地一下全涌了上来,甚至盖过了之前的掌声。诸如文学奇才,青年才俊,年少有为等等词汇也是不绝于耳。
“哎,好了,好了”,还是老李发话才止住了这一切。“小陈,大家都很欢迎你的到来啊。这样,你今天先熟悉熟悉出版社的环境,认识一下你的各位战友,至于具体负责的工作嘛,很快会安排下来的。”老李笑呵呵地说着。
“好的,谢谢李主编,感谢大家的支持,日后我一定会努力工作的。”
就这样,小陈愉快地开始了参观之旅,他的心里也愈发地对未来的工作充满了向往之情,更加庆幸自己当年没有犹豫,而是做了正确的决定。
(四)
从第五家出版社走出来后,陈远彻底失望了。“学历,学历,为什么?难道只因为自己是高中毕业,就可以这样吗?为什么你们都不看看我写的东西?难道打动你们的不是文字而是学历吗?”
陈远把一堆稿子扔在了地上。但他立刻就后悔了,他急忙蹲了下去,去捡拾那些布满文字的纸张。他小心翼翼地掸去了那上面的灰尘,生怕有一点损伤。可就在这时,一阵风吹来,陈远赶忙将它们全部捧在了怀中,他用自己的脸颊去轻轻摩擦,去轻轻摩擦怀抱中这些捂得温暖的纸张。他还蹲在那里,繁华的街道旁,高耸的出版社大楼前,他用自己的鼻子去嗅,用自己的嘴唇去轻吻它们,就像老牛舐犊一般深情。
身旁络绎不绝地脚步声来来往往,还不时有人在窃窃私语。陈远仿佛能看到他们指指点点,但他不想去理会。此刻他只想好好地和他写的稿子在一起。
但还是有一个特别的声音溜进了他的耳朵,尽管他很想去屏蔽它。因为就是这个声音刚才拒绝了他。但他有些疑惑,因为此刻再听到这个声音时,它不再是毫无生机的了,反而增添了很多生命力。
“小陈啊,那个……”
“小陈?是在叫自己吗?”陈远的心头一颤。
“主编,什么事您说。”一个更熟悉的声音穿了过来。
“是谁呢?这个声音怎么会感觉如此熟悉,好像很早以前就听过。”陈远在心里不停想着。
“小陈啊,今天要见的这几位可都是很有名的出版商,这样,咱们上了车再细聊。”
听见车子发动逐渐走远后,陈远才缓缓地抬起了头。他没有起身,而是一直望着车子可能的前进方向。
“小伙子,小伙子,看你在这蹲了半天了,咋了?”
陈远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拾荒的老妪。“没,没什么,大风迷了眼睛。”说着,他慢慢站了起来。
“那个,小伙子,刚刚看你把你怀里这些纸撇在了地上,又马上捡了回去,这纸你要是不要,不要就,就……”
陈远低头看了看搂在怀中稿子,“大娘,对不起,这些不能给您。”
“咦,不给就算了,什么宝贝似的,还搂着抱着,废纸一堆。”老妪撇着嘴,念念叨叨地,一瘸一拐地从陈远面前走了。
“哎,还是回家吧,本来就是偷偷跑出来的。家里还有的是活儿……”怀抱着他写的稿子,老妪眼中的废纸,陈远一个人默默地向车站走去。
(五)
出版社的工作生活忙碌地进行着,一如街上那来往的车流,虽常常有条不紊,川流不息,但有时也会发生几场车祸,几次摩擦,出现混乱与争吵。算起来小陈在出版社也快工作三年了。
由于是名牌大学毕业,又有文学奖一等奖的名气加持,所以小陈一入出版社就担任起“第一枝笔”的重任,也就是撰写期刊的头篇文章。起先小陈觉得自己肯定是手到擒来,但真到了要动笔写稿的时候,却总是没有好的思路。经常一连在案前坐了几个下午却都是无功而返。而写出稿子上交时,得到的评价也都是差强人意。那段时间,他也一直在心里安慰自己,“会好的,只是一时没有灵感而已。”可惜时间久了,这种情况仍没有好转。小陈心里开始害怕了,特别是每个月要交稿子的时候,因为只要一看到有同事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的时候,他就会觉得那肯定是在说自己,怀疑自己的能力。
为了应付工作,他甚至曾经偷偷找过代笔。但由于害怕东窗事发,再加上高额的费用,也就断然放弃了这种作法。其实他并非没有文笔,学生时代他也会写写东西,也参加过一些文学比赛,然而成绩平平,再没有创造过什么辉煌。
为此他的同学总是开玩笑说,“陈哲啊,我看你是运气在那一次比赛里全用完了。不过,你还折腾什么呢,就那次得奖足够甩我们这帮人好几条街了,拿着证书出去,哪家出版社不是抢着要啊。”
每每听到类似的话,陈哲都想让说这话的人立刻闭嘴。他是多想告诉他们,那份人人艳羡的荣誉给他带来了多么沉重的负担。他多想摆脱它,但一到了关键时刻,最后他又不得不再次选择依赖,攀附,甚至是仰仗,利用……
(六)
“小陈啊,下班后你留一下。其他人散会。” 总结大会上,主编冷冰冰地扔下的这句话一直在陈哲的心里反复播放着。陈哲不知道主编具体会和他说什么,但他能确定一点,那一定是坏消息。
下班后,整个楼道和办公室里都空荡荡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陈哲反而想起了自己来到这里时的第一天,热闹非凡,欢声笑语,而如今却是……“真是讽刺啊”,陈哲不由得在心里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李主编的办公室里。
“小陈啊,会上也说过了,咱们出版社的业绩可是逐年下滑啊,对此,你有什么看法啊。”老李端着茶杯,面无表情地看着陈哲。
“主编,有什么话您就说吧。”
老李的嘴角一撇,左手的食指上下点着陈哲,“人才就是聪明,不怪我当年费尽心思把你抢来。可我好像不是个聪明人啊。”
咔的一声,老李把茶杯放在了面前的桌上,又盯着陈哲看了起来。
“主编,我承认,是我让你们失望了,但我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不是没有给过你吧”,老李稍微顿了一下,“这样吧,你看行不行,最近的那个写作比赛想必你都知道了吧。如果你能代表咱们出版社参赛,取得好成绩的话,机会不是没有可能的。”
“主编,我……”
“怎么说也是年少成名的作家,我嘛,也是爱才之人。这几天你就不用来上班了,专注比赛。”
“是,主编。那我就先回去了。”
“回去吧,好好准备比赛。哦,对了,忘记和你说了,这要是比赛结果不理想,你也就不必再来了。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清楚吧。”
回想着老李轻蔑的表情,陈哲默默走出了出版社的办公大楼。“年少成名,正确的决定”,他嗤地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
(七)
“这就是我回到这里的原因,本来还想着回到这里,能启发点灵感,但看来是我痴心妄想了。”陈哲半带嘲笑地说着自己这几年的经历,“陈远,我很可笑吧。”
坐在对面的陈远听着这些,竟然联想起了自己几年前的遭遇,他很同情陈哲,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陈哲你别这样说,你不是得过文学奖嘛,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成功的。”
“别提什么文学奖,都是它才把我害成这样。算了不说我了,说说你这些年怎么样吧。”
“我,我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你看到的这样。”陈远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不提就不提吧。陈远,咱俩从小就是同学,就是朋友。我记得那个时候你也爱写故事,写的也好,现在还在写吗?”
陈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闲下来也写,不过是发发牢骚罢了,上不了什么台面,都扔在那边柜子里了。”说着,陈远还随手指了一下。“倒是你,当年得奖的作品,我倒是很像看看,我记得我也参加了那个比赛,却没什么结果。”
“得奖?本就是意外所得,可我却偏要强求。我有今日之结果,全拜我当年所赐啊。”
“这是怎么说?”陈远问道。
“啊,没什么,往事不必再提。明日我就要回去了,今天只想多和你说说话。”
“好啊,我也奇怪,多年未联系,你是怎么找到我?”
“这就说来话长了……”陈哲笑着说了起来。
(八)
踏上了回程的列车,陈哲呆呆地坐在窗前,他的心里一直在反复思量着陈远的话,“晨起有雾一天晴,晨起有雾一天晴……”他肯定这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听到的了。
“不过这次也不是全无收获啊。”陈哲想着,随手拉开了行李包,一个信封露了出来。
“这是……陈远说让我照看行李,原来是为了这个,这个家伙,难道他发现了……”他眉头一紧,赶忙拿出信,读了起来:
陈哲,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已经在车上了吧。真的很开心,多年之后,千里之遥,还能与你再次相逢。得知了你如今所处的困境,身为你的朋友,很遗憾我没能帮上你。思来想去,既然你想要我这些年写的东西,索性就全送给你,以做纪念吧。那篇《晨起有雾一天晴》,其实是我为当年比赛而写的,文笔自然是无法与你相比。但还是希望你能够看看。这也是我所能做的全部了。
最后,祝愿生活顺利,一路平安。
友:陈远
陈哲折起了信,又从另一个包里的文稿中,找出了那篇《晨起有雾一天晴》。可才刚刚读了两行,他整个人就僵住了,他想起来了,晨起有雾一天晴,真的确有其事。
(九)
“陈哲,老师叫你去办公室一下。”
办公室里,“老师好,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陈哲,这是这次参加文学比赛的作品,既然你父亲是邮局的,就帮忙邮寄一下吧。老师也能放心一些。”
“好的,老师。唉?这最顶上的这篇文章怎么没装进信封里?
“哦,那是陈远的,他家里困难,买不起这些,老师知道他和你好朋友,你就帮他一下吧。他这篇文章写得真好,很有希望得奖的。不过,就是题目取得一般了,叫什么《晨起有雾一天晴》,不过老师已经帮他改成了《雾华》。”
“好的,老师您请放心。我保证,一定完成任务。”
“老师相信你,真希望你们都能得奖,说不定还会对高考有好处呢。好了,快回去吧。”
第二天的晚上。
“爸爸,同学们的文章都邮寄出去了吗?”
“哲哲放心,都邮出去了。不过怎么有两个信封上都写的你的名字啊?你之前不是说一人限报一篇作品吗?”
“额,这个,双保险嘛。老师说又不规定一人一篇了,所以我昨天就又写了一篇。对了,爸爸,我记得您之前不是说下学期开学就去城里学校吗?我,现在同意了。”
“之前你不是一直不愿意吗?怎么现在……”
“之前不是舍不得朋友嘛,但我仔细考虑过了,我觉得高三很关键,至于朋友,以后总会有相逢的一天的。好了,我先去做作业了。”
“去吧。对了,忘记问了,你那两篇文章题目都叫什么啊?”
“哦,一篇叫《朋友》,一篇叫《雾之华》”,话音刚落,只听见陈哲“咔”的一声,合上了自己的房门。
(十)
平行铁轨上的两道金阳,曲鳝般地抽动起来。陈哲看着它们游动到了陈远的那些稿子上,成功变身,以另一种全新的姿态活了下来。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一簇簇金色的阴影,陈哲眼睁睁地看着,他只觉得阳光辣目。
“千里……相逢……”他慢慢闭上了双眼,脑海中又回想起了当年试卷上出现的那道谜题。
——“原来不是第一次遇见,而是再一次重逢。”
千里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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